拭去泪痕,起身,轻轻拍去裤膝上的乡土,伫立于父母坟前,伫立于葱郁的庄稼覆盖的茫茫平原上,手里攥着前往他乡的车票,却竟然不知向谁告别!惘然的泪水再一次潸然而下。
像一朵蒲公英,驾风飘离故乡多年,初识的朋友总会用猝不及防的定语问起我,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答曰:是啊。故乡,晾在黄河岸边,心疼又怎样?!
徙居兴义小城某个角落消磨时光多年,而在我渐懂人事的女儿心目中,这个小城俨然是她的故乡。我曾内心纠结着纠正过她,这里只能称之为家乡。因为,对个人而言,家乡是目前居住的地方。而故乡,是曾经居住过的地方,还有原乡,就是祖先居住过的地方。没有迁居过的人是没有故乡的。我一直这样疲惫不堪地解释,一直!
当某天,双亲离世,天就塌了,故乡的根就像飘在空中的风筝,说断就断了。无论双亲离世时是慈祥的、豁然的、黯然的、凄然的,在儿女们心目中家就变成了空的,故乡变成了空的,天也变成了空的,并且会一直空下去——最终成为原乡。以至于我,跪伏坟前,嚎啕大哭之后,起立,转身,抬头望天,泪如泉涌,竟然不知再向谁告别!
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回想起往事,回想起父母点点滴滴的爱,身为人子,每每忆起常怀愧疚。想起父亲、母亲这个多年前曾常张口之间喊着而如今失声的称谓,就想起他们的苦、他们的笑、他们的善良,他们的淳朴。生在乡间,和土地亲近了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了一辈子,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生产队大锅饭”、“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这些起起伏伏的年月,经历过吃不饱、穿不暖、病难医的饥腹之痛,一路提心吊胆,面带倦色,依靠包产到户、忠厚待人、勤俭节约过上丰衣足食的好日子。一路走来的心酸和往事历历在目,他们没有抱怨,心静如水,他们开心的笑声像一朵花,绽放在苍苍白发和层峦叠嶂的皱纹里。
说到母亲,心头上如扎着千根针,一直痛着。1987年敬爱的母亲经过住院医治、反复化疗无果,返家后,卧床三载骨瘦如柴的她于1990年春天病故。期间,我远在塞北服兵役,未能尽孝,未能奔丧。想起年少时,在外上学,离家几十里路,每每月末回家,母亲总是为儿打点好行囊,备好自家腌制的咸菜,或立在门口,或张望在起风的路口,看着我的背影渐行渐远,而我,那时还可以挥手向她告别。1995年我成家,1998年我乖巧的女儿在春天降临,隔着8年的时空,女儿注定无缘在奶奶面前撒娇。
一直以来,我曾固执地认为,生性敦厚的父亲只掌管家庭大事,细微之事和琐碎小事与他无关,我错了。在多年后的一封家信里,听哥哥告诉我,其实,就在我参军走的那天,父亲是送过我的,只不过是站在自家的房顶之上远远地看着。这是父亲对于爱的一种独特表达方式,或许,他认为这样能看得更远一些,思念会更长一些。父亲2001年被检查出脑血栓,医生先是喊戒酒,后是叫戒烟,加之医生危言耸听的严肃眼神,父亲果然烟酒全部戒掉,不久康复出院,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出院后的父亲身体如往常,他放松了戒备之心。2004年开始,每日中午开始独饮三杯小酒,饮后并无任何不适,如此延续到2006年的春天,父亲再次因脑血栓入院。这次,脑血栓可不是好惹的,出院后强加给父亲一根拐棍,庆幸的是在拐棍的帮助下,父亲还能一切自理。不幸的是,就在这年冬天的一个早上,父亲早起在街上拄着拐棍锻炼,不小心跌了一跤,就是这一跤,让年迈的、落有脑血栓后遗症病根的父亲在轮椅上渡过了漫长而痛苦的三年时光,多亏了哥嫂细心照料,此血脉深情,至今未敢忘怀。父亲于2009年秋末病故,时年86岁。放下电话,泪雨滂沱,仓促奔丧。
多年在外碌碌无为,父亲病重期间,曾携妻带女归家探望,均皆来去如风,短暂的接触,即便血脉相承,女儿和爷爷还是比较生疏,喊过之后,便与小朋友去玩耍。所以,对于我,故乡是植入骨髓的一草一木,是草木上年少割牛草时洒下的斑驳血迹,而她,永远无法体会和理解。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想,她会懂的。毕竟,她身上流淌着黄河的血液。
这些年,一直风尘仆仆在高速公路上忙碌,在出差、汇报、纪要、简报的案牍里,以星星和月亮为灯,照亮眼前和楼梯上沉重的步履。一条条高速公路建成通车了,路伸向了天的尽头,而我却没有时间为双亲写一点祭奠的文字,来安慰形只影单的自己,愧疚!。
如果有来生,我希望还做父母的儿子,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不从戎,不握笔,手里握一把犁铧或甩一轮夕阳,在升起的炊烟里,扶起父母掉在地上的视线,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广袤的田野上走回安静的村庄。
而如今,我那回不去的故乡,我真的不知向谁告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