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是那么讨厌下雪。一下雪,寒假就到了,父亲就要带着我和弟弟上山打柴了。
天那么冷!母亲做的棉裤棉袄总是肥肥大大的,没有内衣内裤的年代,这样巨大的空壳棉袄一不小心就会灌满冷风。出门前母亲用麻绳在我们的腰上系紧,把弟弟的帽子和我的围巾打了紧紧的结,我和弟弟把皴裂得出了血口子,因为不肯好好清洗而乌漆麻黑的两只手抄到袖筒里,猫着腰,跟在父亲身后往山里走。
镰刀、锯子都在父亲那里。两把镰刀别在父亲屁股后头的裤腰带上,锯子夹在腋下。一出门,冷得彻骨,我和弟弟立刻缩成一团,呼哧呼哧的喘息像一缕懒洋洋的炊烟在我们头上升腾,一部分好久之后慢慢散去,一部分结成霜花,附在帽子上、围巾上以及脸腮露出的头发和汗毛上。积雪被冻得硬梆梆的,踩在上头咯吱咯吱地响,胶皮乌拉像冰凉的石块绑在脚上,又冷又沉。
父亲走得很快,我和弟弟要一溜小跑才跟得上。太阳出来了,天空清澈深远,湛蓝如洗,地上的雪熠熠生辉。山路两旁的树枝上挂满了璀璨的霜花,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努力抬起上眼皮企图把眼睛睁得更大些,这样额头就堆积起细琐的皱纹;光太强,眼睛仍然睁不开,两颊的肉就痛苦地向眼睛那里挤,以至于额角眉梢都是堆叠的皱纹,连嘴巴也被拉挤得向两侧裂开——东北人总是一脸苦相,其实都是这强光和炫目的雪造成的。
上山的路很远,我和弟弟终于走得热血沸腾。弟弟的帽子、我的围巾上都粘满了霜花,我们小心地摘下来,像摘一个冰晶的模型壳。
一直走到属于我家的山场,枯槁平缓的一座山,低矮的榛树丛中间会有几簇柞、几簇槭和几丛桦,也有杏苕,有高大的梨树和成片的老鸹眼……高树和灌木被半埋在雪里,像陷入雪窟生命从此定格的旅人,保持着最初的恐惧和惊惶。平静深邃的的雪面上总是布满凌乱杂沓的爪印,那是鸟兽留给苦寒严冬的祈祷文……我和弟弟瑟缩着迟迟不肯向前走——我们无法像鸟兽那样轻盈敏捷踏雪无痕,一脚下去,那雪一定会没过膝,甚或没过腰,冰凉的雪灌进鞋子,灌进裤管,让人瞬间不由得激灵灵打起寒战来。
阳光晃眼,空气冷冽,山鸡在远处咕咕地叫着。我们的到来惊动了栖在老鸹眼树上觅食的鸦,它们难听地叫着,黑丝绒一样的翅膀从碧蓝的天空中划过,洒落一地的惊慌阴影。
父亲心情大好,卸下镰,放下锯,给我和弟弟分配工作:我和父亲使用镰刀割榛柴,弟弟年幼,父亲选定一棵手腕粗的树,先拉开个口子,弟弟一屁股坐在雪地上,面对一棵树的底部,他只需来回拉动锯子,慢慢深入到树的生命深处,直到最后在父亲的帮助下把树彻底切断。那一刻,树忽然有了知觉,扑地一下摔倒在雪地上。
我没有弟弟那份荣幸,老老实实割柴。扎好马步,向左右手各吐了一口唾沫,右手持镰,左臂高高抬起,把几棵榛柴夹在腋下,尽力把镰刀伸向榛柴的根部一一把它们割下,割出一片空地来,把榛柴放倒。依次割下去,直到足够捆成一捆。
因为人小力薄,我不会捆柴,父亲见我割得多了,慢条斯理割了榆树腰子,向手心里吐一口唾沫,把腰子踩在脚下,顺势一扭,腰子上了劲儿,柔韧起来,父亲两手扯住腰子的头尾,伸到柴堆里,腰子的尾部放到柴堆上,父亲右脚踩着柴和腰子,用力一拽,柴捆紧实起来,父亲继续给腰子扭上劲,把腰子的头尾缠绕在一处,一扭,一插,一捆柴便捆好了。父亲把柴举起来,立在雪地上。
乡下人管割柴叫“打柴”,管采摘山梨叫“打梨”,“打”字似乎该含着恨意吧,这都是些费力劳神的活计——我割了几捆,已没有了力气,歇斯底里地用镰刀向榛柴砍去,手指粗细的榛柴倔强地挺立在雪地里,我脚步踉跄,胳膊酸软,眼前一望无际的榛柴像是在讪笑我的渺小无力,可是我不能停下来,我得赶快把这些柴打完,这样我就才有机会轻松地疯跑,或者安心地写我的寒假作业。我好想留在温暖的家里,像个幸福的小孩可以任性地过日子。
父亲累了,我们也可以歇一会儿。父亲拿出他的老旱烟,点上火,一缕灰蓝的烟雾袅袅婷婷地向上升,一会就被蓝的天空吸收殆尽。父亲吧嗒吧嗒吸个不停,烟雾就在父亲的头上不停地扭动,跳舞。
歇息的时间里我早已馋涎欲滴,和弟弟跑向山顶,那里的山里红挂在银灰色的枝头,我和弟弟爬上树,或是扒开树下的雪。树上的山里红干巴巴的,又酸又甜很有嚼头,雪地里的山里红饱胀得如同秋日里一样,成熟丰满,味道清凉爽口,我和弟弟像两只兴奋的小狗趴在树下,吃得不亦乐乎。
再割了阵柴,我的手已经轻微颤抖,几乎拿不住镰刀,手掌上的茧子再次变成了血泡,又冷又累又委屈又绝望,趁着父亲不注意,我偷偷地掉眼泪,时间慢条斯理全不把一个小女孩的悲伤放在心上,那么难挨!
总算到了下午两点多钟,山场上榛柴已经堆成小小一垛。父亲带我们收工回家,我的围巾、弟弟的帽子,靠近嘴巴的地方都变成了冰块,裤脚和鞋子也冻在了一处。我们冷冰冰硬梆梆如同一棵被打下的柴,艰难地往家走,远远的,看见村庄上空升起一柱一柱的炊烟,家里,母亲已经做好了饭,我们将坐上热乎乎的炕头,喂饱冰冷干瘪的肚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