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花书
查世霖
今天回想起来,当年的我在街头不依不饶,一个劲哭闹的时候,母亲心里,该会是多么的酸楚啊!
小时候,我最期望的是能跟母亲一起去赶场。七天赶一场。每个赶场天,母亲总要筹措一些钱,购置生活必需品,比如盐巴、辣子之类。盐巴辣子是必须要买的。油可以节省着使用,甚至打断顿也影响不大,肉更是绝少买。盐巴少一点都不行,“千般美味盐为首”。青菜白菜打蘸水佐餐是我家的常态。青菜白菜,没有油还可以将就吃,如果没有辣椒水,那绝对吃得索然无味。有时候逢着好时机,或者弄斤把肉来改善生活,或者买了猪身上的“裙边”来炼油,那顿饭,油荤就会偏重一些。父亲见机行事,意欲趁机节约一点辣椒面,那一顿饭就不造蘸水了。好不容易吃到一顿油水重菜,犹自有所缺憾——要是有蘸水就更好了!平常呢,别说吃肉,猪油都常常断纤。淡菜辣椒水是我们家每天的标准套餐。所以,每一个赶场天,母亲想方设法,无论是拿一两升包谷,或者挑两捆红薯藤蔓,背半口袋米糠……拿到街上卖钱,买盐巴辣子。
母亲嘴上不说,心里总觉得我们生活过于清淡了,为此暗自心酸。赶场天,母亲通常会带我上街,花几分角把钱,买个油糖果或者油炸粑之类,让我改善一下,旨在补充点营养。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我的弟弟们挤占位置为止。
不知从何时起,我迷上了小人书(我们叫它花书),每次上街,都没心没肺地缠着母亲,要她为我买“花书”。为了买花书,甚至连不可多得的“营养餐”也表示可以不要,就想要花书。
每次我吵着要跟大人赶场时,母亲总会这样嗔怪我:“人家别个赶场是要吃的,你呢?啥子都不要,就是想买花书!”颇有点见气、埋怨的意思。
其实,母亲能从艰难筹措的小菜钱里分出些许来买小东西给我吃,那是虑及我的身体,为我补充营养。我却不知轻重,宁愿饿肚子,也要“精神食粮″。真是不懂事。
孩子的承诺不靠谱。我信誓旦旦,向母亲保证说,给买花书我就不要吃东西。可是,当走过香飘飘的油炸粑油糖果摊子前,母亲再次问我是要花书还是要吃的时,我有些犹豫了。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油锅里炸得焦黄、散发着浓香的油炸粑,馋涎欲滴。母亲实在忍不下心,于是将留着的钱买了油炸粑,让我吃。我一边香香地吃,一边跟母亲走在沧桑的街头。
满足了口腹之欲,走到新华书店附近时,想要小花书的欲望却抑制不住地潮涌而上。我瞬间反悔,逼着母亲,要买花书。可是,母亲把所有的钱都花完了,哪还有钱给我买花书啊!
母亲叫不走我,假意要撇下我自己走开。我“气”不打一处来,当街大撒其泼。我在后面呼号、顿足、颠、跳、踢、 。追上母亲后,我又仓然跌坐地上,耍赖,不走了。我双手胡乱朴腾,薅挠自己的脸面和头发,望空乱挥乱舞;双脚则在地上蹬、踹、磨、擦,乱踢乱踏,歇斯底理……一系列的自残行径,只差“以头戗地”了。我又哭又闹,纠缠不休,想迫使母亲改弦更张,还我一个“读书郎”的心愿。
母亲吓唬我:“你真不走!?你不走,就由你在这点哭!各人哭个够!我走了!等会老背背把你背了去,让你找不到我,看你怕不怕?!”
小孩子没有不怕“老背背”的。“老背背”,据说那是些恶魔般的坏份子,专门偷小孩子,背起来就跑。大约相当于现在拐买儿童的坏蛋。我一看母亲真的开步走,惶恐了,吓得赶紧一咕噜爬起来,嚎哭着赶上去。母亲看这一招奏效,不即不离地,只管往前走。
我揣摩到了母亲的心理动态,眼见书店渐行渐远,我着急得很。我不甘心就范,迅速动起小脑筋来,谋划着应对母亲的策略……
我以太空步一般的慢动作,力道却很大地、踏踏实实地,用脚尖刮擦着地面,怪异行走。我拼命蹂躏脚上的鞋子,企图以破坏鞋子的行动来胁迫母亲妥协,让我达成目的。
母亲眼里泛起心疼的泪花,把我抱在怀里,几乎要与我一起痛哭失声了。
然而,母亲实在是没有钱来安慰我,来满足我的心愿。我更加狂躁地刮擦着鞋子,藉以渲泄不满情绪……一路刮擦下来,鞋头都快要被磨穿了!
从此,一提到要带我上街,母亲就有点发怵。卖米卖糠什么的,她都会多拿上一些,以便既能让我吃上东西,又能满足我买花书的额外要求。虽然她是被我逼迫,但是,看到我满意,她也很是宽慰,至多笑骂我一句:“你呀,真是难缠得很!”
别以为我母亲心疼钱而反对我买书。上初中以后,但凡提到要买什么书籍,母亲是二话不说,绝对支持的。二老都是不识之无的老实人,我母亲自尊心还挺强。有一回,记分员把她的工分怎么弄错了,她与人家理论。人家不听,欺她不识字,说只要她拿出她自己记的底子来,一切照算。母亲说:“我要识字的话,还会被你糊弄?!”
“不识字,你这就是该着的。白纸黑字,一切以我记的为准!”记分员不讲理的言行把母亲气得够呛,她发着狠说:“以后好好的送我儿子读书——免得不识字受人欺负!”遗憾的是,我们哥几个都不争气,一个二个都没能出人头地,没有给父母挣回面子。
现在想想,母亲当时面对哭闹着要买花书的我,她一定很难受很难受,心里一定很苦很酸楚。后来她谈起那事,还说对不起我。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自己当时真是太不懂事了,抱愧的应该是我才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