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棒

查世霖

  小学时候，老师教算术时，我们需要用到手指数数。小孩子学习必须要直观一些才容易理解。一十以内的加减法，靠手指可以完成，一十以外的加减法，手指就不够用了。
  于是，老师往往要求我们带着小棒去上学。
  对于做手工方面，我父亲的天赋很差，用农村人的语言来形容，就是“锄头楔子都砍不好”。我回家跟他说，老师要我们带小棒，父亲顿时开始发愁了。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着手准备。他到竹林里弄来一截慈竹，先用菜刀劈开。竹子的硬度是很高的，菜刀又叫薄刀，以菲薄的菜刀去切削坚硬的竹子，不一会，菜刀到处是豁口。第二天，父亲磨了一上午菜刀。
  父亲磨刀很有耐心。他把刀平置于坦荡的磨刀石上，慢慢地磨。磨得“平”，费功夫，但是磨出来的刀具锋利耐用。平常，母亲要去割草之前，准备磨镰刀，父亲一见，赶忙制止她：“让我来磨！你磨得陡陡的，快都不快，二回还难得磨起口！”“磨起口“就是磨出刀锋来。母亲是个急性子，她磨刀时图快速，将刀背抬高，在磨石上唰唰唰几下子就“磨起了口”，但那刀口陡。那样磨出来的刀也可以将就用，但是钝，不锋利，割草砍柴费劲。“磨刀不误砍柴工”，父亲磨一回镰刀，割了一大挑草，还锋利得很。母亲磨的镰刀，上山割草时，还得随身带上小磨石，割一挑草，中途还得磨几回镰刀，又误工夫又费劲。
  “人笨怪刀钝”——我这样说可是有点大不敬的，罪过——父亲没能帮我把小棒做好，他怨那刀具不称手。于是，跑到堂伯父家，借来了专门对付竹子的蔑刀，夤夜帮我赶制小棒。
  蔑刀比菜刀厚，比斧子薄，剁多厚的篾片都不会豁口，劈篾片，划篾丝，粗细厚薄，用它，都游刃有余。斧子太重，刃口太厚，砍竹子，连砍带砸也似，会将好好的竹子弄破，还不易砍断，茬口也不平直光溜；劈蔑条更是不行。所谓“一物降一物”，砍树伐薪，离不开斧子，对付竹子，非蔑刀不行。
  好刀在手，父亲忙碌了大半夜，终于帮我赶制了二十颗小棒。天亮后，他把小棒拿给我时，我一看，毛毛糙糙的，还长短有异，粗细不匀称。我嫌难看，不要，开始治气。母亲在旁边看了，也嗤之以鼻，数落我父亲：“整一大晚上，整出那样式的东西来！要说难看喽，那上面毛毛茬茬的，刺到娃娃的手，倒害了人家呦！”
  父亲脾气不好，一见自己苦心经营的作品得不到认可，又急又气，一把将那些蠢头蠢脑的竹棍儿掷之地下，咆哮起来：“不要就算！各人学各人得，又不是帮我读书！”
  “那我就不去读了！我又不是想读得很！”我小小年纪，就显现出了劣根性，脾气比父亲还不好。
  我从七岁开始，就一直不想读书。大部分日子的早晨，都是在父亲的喝吼威逼、甚至鞭策之下，才不得不去的。
  任何事情，只要我祭起“不上学”的法宝，父亲母亲就马上会“缴械投降”，赶紧妥协。父亲急中生智，狠了狠心，从筷箩里取了一把竹筷，将之拦腰斩断，将方头去掉，只要浑圆匀称的那一段，给我当小棒使。我一看，还可以，就拿上那把价值不菲的小棒上学去了。
  竹筷两角钱一把，八双。七分钱一斤盐巴，两角钱可以买将近三斤盐巴，三斤盐巴至少够吃一个月之久。在“盐巴辣子钱都成问题”的年代，父亲用两把加两双竹筷，给我当小棒用，可真算是舍得下本钱的了。
  然而，当我把筷子做的小棒拿到教室里使用时，同学们都贻笑大方。的确，比起他们的那些精巧秀气的小棒来，我的显得是那么粗蛮难看！课堂上，老师让计算十加十等于多少的算式时，二十棵小棒摆在课桌上，乌泱泱一大堆，可谓“洋洋大观”，让我自惭形秽。
  不久，镇上开始有冰棒卖了，超级硬的那种。里面的竹棍细小匀称，棵棵高矮胖瘦一致，用作小棒，是最好不过的了。五分钱一根的冰棍，我们也很少能买吃，但我可以去街上捡别人扔掉的竹签。当我的冰棍竹签小棒华丽丽出现在教室里的时候，同学们手里那些各式小棒，全都黯然失色、相形见绌了。好的东西容易流行，同学们学我样，也丢掉了已有的小棒，去捡拾冰棒竹签来当小棒用。一时之间，此举蔚然成风。人们都很奇怪，以为这些小学生们捡竹签卖给冰棒厂“回锅”应用呢。
  现在想想，当时，父亲熬夜为我削制的那些不成其型的小棒，其实才是最棒的小棒啊！因为，它倾注了父亲的关切，附着了浓浓的爱顾与希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