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石散文(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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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石散文(三篇)

发布时间:2018-11-28  字体:   点击量:次   打印本页   关闭本页   信息来源: 作者:

哑石散文(三篇)

一棵树


  它是从一堵围墙里冒出来的,地不占其利,生不逢其时。
  或许它刚探出一枝绿意,主家见了,想到石头缝中少土无肥,就是那淋遍江山的雨水,也难得落几滴在它身上,遂不以为意,放了它的生。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被判了“死缓”的它却变了一个魔术般长大了,长成了一棵树的模样。可惜它没有名贵的身份,是杂木。更为可恨的是:它悄悄拱开了石头的包裹,竟把原本完整,水泥勾缝的墙划破出一个长条形的口子……青天白日下,我看到的只是一尺高左右,手臂般粗壮的树桩。
  它被腰斩了!
  如此还不够,也许是为了弥补之前的疏忽,主家又放了一把火,这把火应当烧得大而且长,以至于它周围的墙面像刷了一道黑漆。只剩根部及三个状如手指的枝干的它,像截斜插在墙中的黑炭,指向悠悠的白云和蓝天。若不是刨出根底会导致墙体局部坍塌,它应该早就成了锅底的灰烬。
  如此应该够了!入眼的一片黑,让我这个局外人也确信它该死了吧。就在心底的那声叹息还未落地之前,我看到了几抹绿,是四抹!于根部和枝干交接之处生发出来,黑黝黝的树桩身上,这四个分散的绿点像四块镶嵌在煤层中的碧玉,美得叫人心疼。更叫人心疼的是:四株新绿有三株被掐断了,像蚕食后的残叶。只有最左面的那一株完好无损,枝干盈盈五寸,七叶错落依存……
  2016年6月17日,在群山苍翠的楼纳,河边垂柳依依,头顶白云如雪,而我只记住了它。两年后付诸笔端,是灵魂迟钝,也是念念不忘的回响。不知它现在如何?
  植物上的短见让我叫不出它的名字,那好吧,就像叫一个人一样,我叫它一棵树。


  六月云霍然汇集,如盖压顶,引得雨从天空匆促直下,打几个响哨,地面一通泼墨加狂草,又像急刹车,戛然而止。
  周末,下午六点左右,卧在足疗店里,我一边泡脚,一边闭目听这乱弹琵琶的十面埋伏,意犹未尽。睁眼看到门外的水泥地表没有积水流淌,只打了一层蜡般光亮。
  “小心门槛!”亮光中,一个老太婆有些勉力地搀扶着一个小老头走了进来。老太婆一身深色打扮,脚踏一双毛线勾的鞋,上缀几朵浅兰花纹。她身材矮小,一米五多点的样子,长发披肩如白瀑倾泻,那紧紧搀住的手青筋暴露,仿佛要跳将出来,手上的皱纹和老年斑随之放大,越发显眼。小老头六十来岁,身高一米六左右,头大耳圆,短发,胖胖的,一脸福相,脸色却疲惫。
  “还有位置吗?”见店内卧躺一片,老太婆腾出一只手,帕子一样抹了抹小老头的平头,几滴雨水落下。立在门口,她声音轻柔,深陷眼窝的双眼却发出两股急迫的光来。
  “老人家,您们都要泡脚?”店员问。
  “我儿子泡。他刚刚做完针灸,医生说泡泡脚,好得快!”
  那一刻,我察觉到那一片静卧,或假寐,或独自翻阅手机的身体,像微风吹拂的杨柳,都轻轻地震动了一下。
  听说正好还有一个座位,老太婆笑了,脸上的褶子往两边一靠,挤出两朵花。
  搀儿子过来坐下,拿来腰枕替他垫好后,店员端来木桶,她蹲了下来,帮他脱了鞋袜,又半躬着身子,把两只脚一只一只地轻抬过木桶,接着像放一个宝贝样,双手护送到木桶里面,并盖上毛巾。做完这些,她缓缓地喘了口气,然后站到一边,面色平静地注视着儿子。
  “老人家,您坐起等嘛。”店员端来凳子,亲热地招呼。
  “我不坐。”她似乎有事。
  站了一会,她轻声地问:“水温还合适不,要不要加点热水?”
  “还可以的。”小老头第一次开口说话。
  又站了一会,她突然转身走到门口,手扶着门框,抬头看天。坐在门边的我也侧身顺着她的方向看去,黑云又罩了上来,团团逼近楼层。
  “你多泡一会,我回去一趟。”
  “妈,您慢点!”儿子把身体撑直,目送她走出了视线。
  也许是温水泡开了倦意,很快,本就不精神的小老头弯在座椅的臂膀里,似乎睡着了。其他人也没有动静,仍在默默地独自享受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温度,我起身离开的时候,店里安静得容不下一颗针落地的声音。
  双脚热度未减,出门,右拐,我往母亲住的地方走去。云朵更加浓黑低沉,仿佛咳嗽一声,雨就会立即落下来。
  走得百来米,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是那个老太婆!她走得急,风把她的银发荡开,扬起,擦肩而过的瞬间,我转脸看了她一眼,那瘦小的身影一往直前,右腋下稳稳地夹着一把伞!

赛 虎
  “赛虎,赛虎!”刚到院子口,我就扯开嗓子大喊。赛虎没有出来。
  “回来啦,考得怎么样?”正在灶房忙活的母亲走到灶房门口。来不及回答,也顾不上放下背上的书包跟行李,我以短跑冲刺折返的速度,把家里的每一个房间搜了一遍,但奔跑是徒劳,每一次呼喊也都只在屋里震出空空的回响。
  “妈,赛虎呢?”当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感到村里明显比往常安静时,一丝不详的预感隐隐飘过。
“卖了。”母亲用围巾搓了搓手,声音低缓。也许是被火烟迷糊住了,她的眼睛很红。
  “您们怎么能这样?”我气急交加,生平第一次对母亲咆哮起来。随即哭了。
  母亲摇了摇头:“你这孩子……”
  赛虎是一只土狗,也是它母亲晚年的独子。我上三年级那年,它的母亲在我睡的床下生产了它,胖乎乎毛绒绒的,通体纯白,像一个雪球,但捧在手里不会化,会用舌苔舔得你手心发痒的那种。“把它留下吧。”抱它在怀,我用近乎乞求的眼神看着父母。它之前的兄弟姊妹长到半大就被人领养了,没有一个留守。它的母亲老了,站岗放哨的工作总得有狗继承。它独享母爱,肯定长得壮。“好。”父母的眼睛也发亮。
  村里的狗大多没有名字,偏我的好伙伴小宗彪家的大黄狗叫元宝,名字响亮喜庆不说,还很霸气,它只要耸身龇牙,其它狗都要夹尾溜之。每次他元宝长元宝短地跟我显摆,我都懒得理。这下好了,等着瞧。我决定给它取一个更威风的名字,对,就叫赛虎。
  它怎么不理我,只顾埋头吃奶,吃饱了就睡。它会吃饭了,会用两颗黑葡萄汪汪地看我了。它到处乱窜,和我捉起了迷藏,一身雪白,像云朵,屋里屋外,轻盈地飘。它知道赛虎是它了,我一放学,站在院门口喊上一声,一束白光立即射出来,离我一尺开外,突然迎面腾起,那温热的白绒团就烫到脸上,绕膝不散。它壮得像小牛犊了,我还会偷偷给它开小灶,啃排骨故意失手落一块,捡鸡蛋时悄悄滑一个在衣兜里,我怕它没有元宝壮呢。它开始和它母亲一起蹲守黑夜中的屋檐下了,一有动静,它跟着“汪汪汪”地叫,渐渐地,它的母亲干脆不叫了,把站岗放哨的任务完全交给了它。
  “赛虎,走!”我要带它上山,它长大了!
  山高路长,绿草如茵。我骑着马,赛虎一会前一会后。或猛然空扑一只小鸟,或逮住一只小虫,像猫一样用脚挠,更多是四脚撒欢,半腾空地折返奔跑,弄得我们这群衣衫不整的牧童像飞鹰走狗的猎人。“哪天我把元宝带来,找个草坪让它们赛上一场,怎么样?”小宗彪在马背上递来一句话。我接了。结果赛虎刚出道的三板斧让元宝吃了点苦头后,剧情意料之中地反转,初生牛犊败给了一块老姜。小宗彪说赛虎败在打架少和不够狠,并慷慨献策,让我去岩石下的泥土中找一种名叫“地牯牛”的虫子,搅拌在饭里喂它。据说这有增加胆气和激发狠劲的功效。我没去,我不急。
  像雨后屋檐下的水滴,山里的时间过得缓慢而宁静。赛虎一次次随我上山下山,身形越发矫健。在我的视线之外,不知它有没有去做打架的“锻炼”,只是某一日,它和元宝狭路相逢,四目斜对,呲牙耸肩,对峙良久后,元宝竟先行收兵,赛虎也没追赶,看了我一眼,浑身猛然抖动,一身白毛如扇开合。想到这下该我建议小宗彪让元宝去吃地牯牛了,我笑了。在山上,和伙伴们做“打架”的游戏时,一旦我落了下风,它便会扑过来,用嘴咬住对方的衣襟往后扯。“赛虎,蹲下,别动。”我大声“命令”,它才老实地坐下,汪汪的黑眼珠跟随我的身影转动过不停,随时可能脱眶而出的样子。
  入秋后,山中雾气沉重,最厉害时,那雾像一层又一层灰白的纱布漫卷过来,吞噬旷野,片刻之间,人就只看得见自己,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和心跳。这个时候,一个孩子独自马放南山,稍微一分神,只顾低头吃草的马就隐身迷雾。他难辨东西,甚至南辕北辙地找。他学马叫,声音消弭在雾里,却得不到回应。他急促地奔走,裤子一路收集灌木和野草身上的露水,最后竟顺着大腿流淌。他想哭,眼泪也只敢在眼眶里转圈,因为单是那如影子般追撵着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就让他感到心里像雾一样虚,又一样沉。他不敢放弃,那一匹马或一头牛可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若被迷雾带走了,不是一顿板子就能交代过去的。终于找到了,他像一个溺水后挣扎上岸的孩子,紧紧挽住手中的缰绳!
  在赛虎和我上山之前,这样的境地我至少遭遇了三次。有了赛虎陪伴同行后,那雾莫名地散了。
  “赛虎,跟紧了。”一年冬天的下午,山上北风刮得野,裹挟着似有若无的冰雨,仿佛两只手的指甲在脸上抓扯。雾却黑浓,一团一团翻滚叠加,又浪一样涌来,掠过耳际发间。一人一狗,赛虎跟着我满山奔窜,总算在半山腰找到了迷雾中的青马,我们也通体湿透了。山腰正当风口,大风起兮雾飞扬,风棒槌般拍打湿了的衣裤,压迫它们紧紧粘贴在皮肉上,而那汇聚其中的冰水,似乎长出了针头大小的触角,要钻进骨头缝里去。我冷得发抖,抹了抹头上的水,那水竟硬得有些扎手。脚边的赛虎也抖得像筛糠。我蹲下来,以手为帕,通体给它抹了一遍,那冰凉的水雨花一样洒落在地,它的身体慢慢有了热度,开始回暖我的手。赛虎一直俯首帖耳,低声哼哼,摇着尾巴,抹到头上的时候,它突然反嘴,舌头绕着我的手心和手背,舔了又舔,像被烫了几下,我瞬间暖遍全身。“走,回家喽!”我说。
  “我们也舍不得它们啊……”在乡里任职的父亲从位于我们村里的乡政府下班回来,见我闷闷不乐,饭也不吃,耐心劝导。父亲说他和母亲也心疼,他下班晚了,赛虎还会到办公室门口等他。之前家里老死的那匹老马,他都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埋了。但赛虎和它的母亲他毫无办法,上头有命令,说狂犬病人命关天,要灭全村的狗。他那乡党委书记虽然是招聘的,但也算一乡的头,不带头何以服众?他和母亲不忍亲自动手,只好以卖为由,假人之手,事后却分文未取。来人上门时,他们眼含热泪,躲在一边,不敢看……
  其时是1991年的寒假。我十二岁,上初一。赛虎刚满五岁。
  脾气爆起来能点得着火的父亲娓娓而言,总之就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的脑子里满是赛虎的样子,装不下父亲那么多的话语。我只是对命令这个词产生了一丝恐惧,命令命令,莫非就是和命有关的令?
  很长一段时间,村里不闻狗吠。我家从此也再不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