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子
查世霖
故乡的东边，苗二山莱子坡西麓，有个湖泊叫“干海子”。广可十亩有余，由浅入深，最浅处仅淹及脚踝，最深处两三丈。与干海子相隔十数米，另外有名曰“小海子”的一汪碧潭，阔不到半亩，但深不可测。
小海子一年四季不荣不枯，静影沉璧，水波不兴。由于它悬崖壁立，幽深莫测，寒气森森，绝少有人敢于试水和亲近它。而干海子却要开阔、坦荡得多。儿时的夏天，我们常常在里面嬉戏、游泳。渔翁在里面放笼、扳罾、撒网，或者用虾耙捕鱼捞虾。
放学了，我们一大帮村童，骑着自己家的水牛或黄牛出村，策牛向东，蹄声 ，浩浩荡荡行去，队伍后面扬起漫天尘土。牛群驮着我们奔跑两里多路，穿过黑石包、矮松林，从一马平川的赖家地、十亩大地那宽阔的胸膛上奔驰而过。一见到波光粼粼的干海子，水牛们群情高涨，兴冲冲向水里奔向水去。
到了海子边，我们则“滚鞍下牛”，一边跑一边宽衣解带。
水牛特别喜欢滚水，一进入海子里，就马上在水里喷响着粗重的鼻息吹水，庞大的身躯肆意翻滚，无风都要掀起一些浪来。在家乡方言里，一丈多宽的水洼子，我们称之为“牛滚凼”，意思就是说像大水牛在那里滚来滚去所形成的窝凼一样。黄牛却天生不喜欢玩水，一般情况下，它们只优雅地甩动着修长的尾巴，英国绅士一般在湖边草滩上静静地啃食野草。它们偶尔也会被水牛们的欢乐情绪所感染，于是抬起头来，引亢发出一声长长的“哞——”，那浑厚低沉而颇具穿透力的叫声“漂洋过海”，撞到对面的莱子坡，在临“海”的山洞里回旋了一下，飘荡在苗二山的山山岭岭，引得湖边那些踱来踱去、伺机捕鱼吃的大饿老鹳和灵动的纤巧的翠鸟们一齐儿朝这边看，察看动静，欲飞不飞的样子。
黄牛却是游泳的高手。它们游行起来，高昂头颅，快而笔直地一心一意游走。在这方面，水牛只能望其项背，根本赶不上它。如果说，水牛是大而笨重的航空母舰，那么，黄牛就是轻快的冲锋舟了。
我们脱掉衣裤，用裤带捆成一团，高高举在头顶上，精赤溜光地骑着牛儿，横渡干海子。那仅有的一头两头黄牛在小主人的策动下，极不情愿地下了水；一当下水，勇往直前，心无旁骛，昂然直奔对岸而去。水牛则不然，它像顽皮的劣龙一般，浮浮沉沉，边戏耍边游走。游着游着，它不时还玩起潜泳来，外面看不见它的“冰山一角”，搞得我们好像闹海的哪吒，掠波而行一样，只不过，手上高举的不是乾坤圈，而是凌乱破败的脏衣裤。还好，水牛在驼着我们游走的途中只是调皮地浮浮沉沉而已，要是它在深水区来个牛打滚，我们就真的顾不上衣服湿不湿了——即便你会“踩假水”，但是，老牛冷不丁儿地给你那么一翻身，你猝不及防，肯定要先倒下水里去之后，才来得及调整身体，在水里直立游走（“踩假水”）的，那一来衣裤必湿无疑。
泅渡到对岸，黄牛水牛们全到莱子坡上吃草去了。我们则到坡脚大洞门口的深水区，站在礁石上往海子里跳，扎猛子。一头扎下去，又返身爬上来，再一头扎下去······反反复复，尽情享受那一头扎下去的爽劲儿。我们胆子大的几个人也常常会横渡整个湖泊，那真是有一种“万里长江横渡”的豪迈感觉。虽然它只是一个小小的湖泊，但是，对于我们这些远离江海的大山的子孙来说，也是很带劲的了。
小一点的玩伴只敢在浅水区足踏海底玩水。那海底是缓缓地渐次倾斜而下的，蹬着海底往下走，走到合适的深度，在那儿玩就可以了。但也有意外发生。那海底原本是渐次低去的梯田，有一个毛躁孩子在水里“大步流星”地试水，没提防一脚踩空，下到隐没在水下的高田坎下面去了，水势一下子变深，不幸的他遭到没顶之灾，淹死在海子里了。干海子干海子，雨季淹旱季干。传说，以前，干海子里常常会淹死人，更有甚者，说它很邪，大部分年头都要淹死一个人之后，那海子才会干。当然，这是无稽之谈。
夕阳西斜，金辉漫撒，湖面上烁光耀金。放笼的老头开始下到水里，将长时间悬浮在水里的一个个鱼笼提起来，扒开草塞子，把误入里面的不幸的大大小小鱼虾们悉尽收入挂在胸前的鱼篓中······岸边扳罾的渔人将那巨大的倒金字塔形状的网罾抬起来，放下去，抬起来，再放下去，从远处看，逆光里的那个剪影，那么彪悍，那么英武大气。翠鸟，我们叫做“打渔郎”，那鬼精灵的家伙在岸上瞄准游鱼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嗖”的一下钻入水中，准确无误地把那条倒霉的鱼叼上来，停在岸边慢慢享用。体魄硕大的饿老鹳，却没有入水捕鱼的技能，它只在浅滩徘徊，运气好的话，碰到没头没脑悠游到此的鱼，它赶忙飞赴过去，长嘴叼了远走高飞，躲到别处去吃，挺小家子气，怕谁抢夺的样子。
牛儿在山岗上早已吃饱。我们将它赶下山来，骑着它们回家。此时天色已晚，我们走旱路，不走水路了。
秋后，雨水稀少，旁边的小海子依旧不涨不消。而原本碧波荡漾的干海子，却开始慢慢萎缩下去，盛景不再了。及至将枯未枯之际，干海子里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了。随着水的渐次递减，里面野生野长了一年的水族鱼虾日脚越渐艰难，一种末日来临的恐慌气氛笼罩在它们泽国。于是，它们在越来越狭小的水域里躁动。觊觎多时的渔人见了，迫不及待地用虾耙、拦河网、盖网步步进逼，天天守候，一直守到湖水快要干涸。最后，是渔人不是渔人的人们，都欢然下湖，各种正统非正统的渔具一齐用上，一两天之内，将湖底穷途末路、无处可逃的鱼们赶尽捉绝。涸泽之鲫，跟捡拾似的，有的一天可以弄到百十斤大大小小野鱼。
冬季，海子彻底干涸以后，湖底见天，人们在里面种庄稼。湖泥肥沃，庄稼长势十分良好，每年冬小麦都会获得大丰收。
一年当中，有水时生长肥美的鱼供人捕捞，还是天然游泳场地，让我们嬉戏。干涸后又生长旱地作物，出产上好的粮食。这就是干半年淹半年的干海子，家乡奇特的山间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