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笔记
苏家大田
夜郎山魈
太阳傍山时,我去幺娘的沙田里 萝卜。
走过小河,太阳的金光,贴着老龙岗,齐刷刷斜射田野,沟谷。春水很细很弱,也很清亮,在阳光里晶莹玉洁,然而再不下雨,就要枯竭了。我抬头看那山顶焦躁的太阳,忍不住有些心疼这已经没有流动声音的小溪。
田野里空荡荡没有一个人。沿河两岸,荒芜的田里长满枯黄的白花臭草。它们在冬天里已经死去,空留满田的枯茎,正等着农人来清除,烧掉。最终有谁家会来烧掉,这很难说。前些天永龙大叔说过,他的田找不到人种,只有丢荒。扔下田地,他匆匆去了广东。
走过苏家大田,在田埂上我站了一会。这田原本是一个苏姓人家的,几经辗转,最后成了李家的。我从不知道这苏姓人家,是否还有后人。千年土地八百祖,母亲常常对我说,这田来得实在不容易。沿河上下,这田是最大的,也是出产量最高的。集体之后,田地分下户时,父亲是动了若干心思和努力,才把这块肥田弄到手。
姓苏的大约已经没有后人,而这田还在,那个名称,也就成了符号。将来是否还这样叫,我不得而知。
我突然想起儿子。
三岁时,第一次带他到山里,牵着他的手,让他自己走,他竟然一步也迈不开。他说泥地太脏,不敢走。那天虽然下过一点雨,地面并不稀烂。
想起儿子,我突然想起母亲,前几天在电话里一再问我,歪叔是否已把水放进田里。站在村西往田野看,一眼就能了然,然而我天天站在那里,看田野的“风景”,却从来没有关注田中是否有水。
对这田地的感情,我不如母亲,父亲,那么我的儿子……可想而知。
冬天理应种小麦,然而无人耕种。田土闲置一冬,如今长满高高的泥糊菜,密密麻麻的毛茛草。
半租半送与歪叔耕种,歪叔似乎很不情愿。母亲一再叮嘱,要护理好田埂的修补,不能再让别家的牛马踩坏。
如今父亲沉默,长眠于地下,身后之事,当由身后之人做主。
站在田埂上,我似乎觉到隐隐的疼。背后是一座矮矮的土岗,岗上有几株掉尽落叶的板栗,桉树,还有我去年种下的松树苗。土岗后面,是父亲的坟。
太阳没有落山,金灿灿的光照让我双眼迷蒙。阳光光纤针一般刺在脑门,在迷蒙的视野中,我看到水田中父亲的脸,和脸上的汗,从一顶发黑的草帽沿下,止不住地往下淌。迷糊了眉毛,眼帘,便伸出沾满稀泥的手臂,往脸上乱擦一把。
每年春耕,他总要黑瘦一些日子。草帽低下,那双眼睛深陷下去,可一扭头,目光里的凌厉与坚毅,却丝毫不减。这样的的日子,他从不回家吃午饭。母亲或姐姐,做好了给他送到田边。他卸下水牛肩上的枷担,铧犁,让牛自去河中饮水,啃吃青草,自己就着田水洗一下手脸,才坐在埂上吃带来的午饭。
十五年前将他接进城里,他并不情愿。在城里多是唉声叹气,常常找借口回去,修补牛马踩坏的田埂,砍掉田边疯长的树木。我说算了吧,以后慢慢就没人种了。他嘴上应着,其实我从来就没有说服过他。临终的岁月,病魔让他彻底感到绝望,重新送他回乡,扶着他站在村西,俯视苏家大田,在他黯淡的脸上,我似乎看到某种消散的“希望”。
土岗后面,埋葬他的地点,是他生前的遗言。如此,永远的千百个日夜,晨昏暮迷,刮风下雨,便伴守这片田野,曾经精耕细作的农田。
岁月更替,斗转星移,这片稻田何人耕种,何时长满荒草,地底的父亲,如若有知,是作忧伤的叹息,还是作无奈消散的“无所谓希望”?
我与父亲,生死两隔,然而心相连。我这样想,大约他也如此思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