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三国之九

张飞

晓 望

  “噫！飞死矣。”

  公元221年（蜀汉章武元年）四月，六十一岁的刘备称帝于成都。来不及享受荣登皇帝宝座的喜悦，刘备开始忙着为讨伐东吴夺回荆州做准备。英雄与凡夫的区别，恐怕亦在于此。于是，镇守阆中（今四川阆中）的张飞决定率军万人与刘备会师于江州（今重庆市），共伐孙权。不料，师未出而身先死，部将张达和范强寻机杀了张飞，割其首级，沿长江而下，向孙权邀功请赏去也。听闻张飞部下有报告送达，睿智的刘备当即判断出张飞已亡，吐露出本文开头的这句话。

  这句话直译过来就是：啊！张飞死了。看似简单，却意味深长，笔者试析之。

  古人有名，亦有字，如张飞，名飞，字益德。其字大意为不断提高品德修养，就能展翅飞翔，有所作为。《三国演义》将张飞的字篡改为“翼德”，乃是突发奇想，认为加上一对翅膀就可以高飞了。古人称呼他人一般不会直呼其名，那样不礼貌，多唤其字，以示亲却、尊重。而名多是本人使用，其意为谦逊和对他人的尊重。彼时彼境，刘备如此直呼张飞之名，是别有用意？还是身为九五之尊，身份高啦，不必再讲究这些框框套套？甚或是年事已高，滚烫的情感已凝固为冰冷的理智？这一切，我们已不可获知。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其时之史家陈寿对此态度是鲜明的，在攥写《三国志》之《张飞传》时，在对待刘备闻知张飞的死讯后，他对刘备的反应和态度没有丁点着墨，就平淡且冰凉的四个字：“噫！飞死矣。”简直是惜墨如金。至于罗贯中笔下的举国披麻戴孝，大办丧事，刘备悲痛欲绝等，应该是没有的事，小说家的用心无非是要为刘备镀金。

  《三国志》指出：“羽善待卒伍而骄于士大夫，飞爱敬君子而不恤小人。”大意为关羽爱护兵士，却瞧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人不上眼，张飞不然，反其道而行之。对此，刘备曾告诫过他，特别叮嘱张飞不能把受其惩罚的人留在身旁，不然将自取其祸，但张飞不以为然，最终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刘备知人识人的独到与睿智不在本篇的探讨范围，之所以重提这段史料，笔者之意是要由此叙起，还原张飞真实的历史形象。

  我们都知道，在《三国演义》里，张飞虽勇猛，但缺点倒是不少，诸如酗酒如命，鞭挞兵士，感情冲动等等，即便偶有用智，亦为一时的兴之所至，突发奇想，如义释老将严颜，当阳长坂马尾拖枝扬尘作疑兵等。尤其让人不可思议的是罗贯中还将其描叙为腰宽体胖、满脸胡茬的黑莽汉。笔者以为，罗氏之意还是在于突出刘备、诸葛亮与关羽形象的完美。因为这三人代表的是儒家正统思想里仁君与能臣的最佳组合，而这，不就是历代人们最迫切的心声与期盼么。一切艺术作品，最终的目的是要得到社会的接受、认可与喜爱，由此来看，罗贯中对大众心理的观察与把握，是敏锐而准确的，更是“绝伦逸群”的。但，真实的张飞果真如此吗？我们不妨来看看。

  张飞，涿郡人，是刘备的老乡。史书里没有交代其家世与生平，可见其出生是极其卑微的。同时，史书对他投奔刘备前的经历和事迹亦无丝毫记叙，可以推断出之前的他当为普通且平凡的社会底层一少年。我们都知道，东汉末年天下大乱，社会分崩离析，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作为社会最底层家庭出生的少年张飞，唯有苦练技艺，方能安身立命，保己保家，但免不了遭逢人间冷暖与炎凉，经受世间白眼与沧桑。如此生存环境和历经，必然铸就他复杂的人格秉性，最明显的表征即为个性鲜明突出，爱走极端，内心卑微，猜疑心重，争强好胜，自我保护意识强烈等等。我们来看发生于他身上的几件事，足可窥览他的这一秉性，及造就的或将酿就的恶果。

  公元196年（东汉献帝建安元年），刚任徐州牧的刘备遭遇袁术攻击,只得亲自引军去战袁术，留张飞守治所下邳。在《刘备篇》里我们谈到，刘备多年寄人篱下，颠沛流离，上无片瓦，下无寸地，为其时诸多英雄豪杰中最无实力者之一。好不容易天上掉下馅饼，将偌大一个人口众多、民众富庶的徐州完好送至他手上，他终于有了问鼎中原的资本。然，战乱年代，人口与地盘可是军阀们眼里的肥肉，何况徐州本不是他刘备流血流汗用生命打拼得来的，而是前州牧陶谦的馈赠。于是，就有人眼红了，坐不住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与袁绍一道出自“四世三公”的东汉顶级华族袁氏一门的袁术。其时下邳城内手握兵权者有二，其一为张飞，另一即陶谦的故将曹豹。按理，张飞临危受命，身负重任，加之徐州列强虎视狼顾，城内人心新附，敌对势力蠢蠢欲动，应当笼络人心，忍辱负重，聚众人之力守好城池，消除刘备的后顾之忧。但一山岂容二虎，张飞的猜疑心，争强好胜的本性暴露出来，《英雄记》载，他欲杀掉曹豹。曹豹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估计他对刘备入主徐州是不甚满意的，对张飞平日里的做法亦是不满的。面对咄咄逼人的张飞，曹豹的反抗是一边坚守营地，一边给张飞来个釜底抽薪——暗地里勾结吕布，将张飞赶出了下邳城，结束了刘备对徐州的统治。

  刘备入主成都，自然免不了对一班有功人士大加封赏，有意笼络。张飞当在受封赏之列。一日，有了显赫身份地位的张飞耐不住寂寞了，“爱敬君子”的本性复发，他要去拜访当时一个在成都颇有声望的人，此君乃刘巴是也。因为此时的益德将军高官厚禄，已非常人，怎能与昔日混迹于涿郡市井的少年张飞同日而语呢？若整日舞枪弄剑，游离于卒伍之间，而不去结交一些士大夫，坐实身价，岂非锦衣夜行？但他找错了对象。刘巴何许人也？《三国志》之《刘巴传》载，刘巴为零陵蒸阳（今湖南邵东）人，年少时就是社会名人，此君不仅才能突出，且个性卓尔不群，荆州牧刘表欲将其纳为僚属，并推荐他为茂才（即秀才，为避汉光武帝刘秀之名讳，故改称茂才），他硬是不接受，全不把刘表当回事，真是令刘表情何以堪，颜面无存。不仅刘表，就是刘备，他亦是不留一丝情面的，令刘备心生芥蒂，记恨多年（《刘备篇》已作过交待）。刘巴到底才能如何呢？《零陵先贤传》载，刘巴之才令诸葛亮赞赏不断，自叹弗如，令刘备发出如是由衷之言：“子初（刘巴）才智绝人，如孤，可任用之，非孤者难独任也。”之前提到刘备入主成都，大加赏赐有功人士，掏空了国库，导致军用不足，刘备十分忧虑，刘巴为他出了主意，大意是铸大钱，平抑物价，监管市场，短时间内就让国库得到充实。此举，更是让刘巴的才名蜚声蜀汉朝廷内外。如此人才，张飞怎会不先去结交一番呢？张飞的想法是不仅要结识刘巴，还要留宿于其家，这样方显得到刘巴的看重，情谊亦非同一般。刘巴大抵是看不上张飞的，更是识破了张飞的心机，始终“不与语”，令张飞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忿恨不已。这本是无足轻重的事，道不同不相为谋，大可不必放诸于心，然好强的张飞认为受到奇耻大辱，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按他的个性，必将满世界宣扬，将报复而后快。这是有根据的，一是刘备知道了此事，并且很生气。二是诸葛亮就此劝导刘巴，要他善待张飞。三是刘巴不听诸葛亮的劝导，反倒直言不愿同张飞这样的“兵子”交流，这不是火上浇油吗？此事如何平息，史料没有交代，但可想见的是张飞报复刘巴如果得逞，那必将给蜀汉朝廷带来恶劣的政治影响和国际影响。至少，那些新附的人心或奔赴于路上的人心，将会与刘备集团背道而驰。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张飞至少为其性格缺陷买了两份沉重的单，这单之所以沉重，是因为他付出了事业和生命的惨痛代价。

  公元219年（建安二十四年），准备充分的刘备率法正、黄忠等文武开始对汉中发起猛烈攻击，与夏侯渊、张等为首的曹军对阵于定军山。经过激烈博弈，最后蜀军大胜，老将黄忠一战斩杀了曹军主将夏侯渊。得知汉中危急，曹操自长安引兵来救，以逸待劳的刘备早已洞悉曹操远道来伐，粮草供给困难，欲毕其功于一役之心理，遂紧闭营门，拒不与战，同曹操打起了消耗战。几个月时间过去了，吃不饱穿不暖的曹军军心涣散，逃亡者日甚一日，几无战斗力可言，曹操只得下令撤军，放弃了汉中这根“鸡肋”。于是，刘备得到梦寐以求的汉中。诸葛亮在《隆中对》里为刘备谋划之兴复汉室的策略，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完据益州，夺取荆州和汉中，并以之为北伐中原的大通道。可见汉中地理位置的重要。既然汉中这么重要，当然得有放心的人来守，何况刘备这个汉中王是要还治成都的。但在选将镇守汉中一事上，刘备破多踌躇。《三国志》之《魏延传》载，当时众人以为必为张飞，因张飞素来勇猛，多立战功，又是刘备的“兄弟”之一，况且此前不是已有“先例”——用关羽镇守荆州么？张飞亦认为此任非我莫属。但张飞事与愿违，刘备知人、识人、用人的高明显露出来：拔擢牙门将军（低级军官）魏延为镇远将军（高级军官），领汉中太守，令众人大跌眼镜，“一军尽惊”。为让众人放心，刘备还当众面试魏延，问：今委你以重任，你将如何办？魏延答：如曹操举众而来犯，我将为大王你抵挡住他。若是其他人带十万军来犯，我将为大王你消灭他。刘备满意了，众人也放心了。张飞仍旧固守非战场一线的巴西。

  陈寿对张飞的性格缺陷大抵是甚为了解的，在《张飞传》里他特地指出，张飞的“雄壮威猛”亚于关羽，曹操手下一等一的高级谋士程昱等都称他与关羽为“万人之敌”。不过话音未落，陈氏又道“羽善待卒伍而骄于士大夫，飞爱敬君子而不恤小人。”犀利地指出关羽与张飞的性格缺陷，佐证就是刘备对张飞的劝诫，言张飞杀罚随性，过分，经常打骂身边的工作人员，还将他们安排在自己身边工作，必将埋下祸端。刘备何出此言？今天我们已无法去做过多的考证。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刘备一生浮层于世，阅尽世态，相人无数，对人性的解读是深刻且透彻的，远非张飞的智力所及。人们不是亦常言，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吗？其意之一即是君子有身份、有地位，顾忌多，能忍则忍，不必睚眦必报，而小人就不同了，什么多没有，都无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有仇必报，快意恩仇，不计后果。但张飞不以为然。结果是什么?张飞果真被部下残忍地割下头颅，落得个身首异处，一命呜呼的下场。看来，尊重他人，与人为善是我们每个人必须长期坚持的。

  当然，仅从上述来看张飞，并“定格”其历史形象是有失偏颇的，如此，张飞真就成了有勇无谋的一介武夫。张飞真实之历史形象当不乏漫漫军旅生涯间透射出的智慧光芒。

  公元208年（建安十三年），曹操统军南下，迫降荆州，刘备仓皇无备，只得南奔。此番曹操是下定决心灭掉刘备的，遂派出其先头部队对刘备穷追猛打，至当阳长坂，不能组织有效抵抗的刘备抛妻弃子继续亡命。战争时期，撤退和逃跑是有讲究的，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为有人断后，掩护大部队撤离，如此，方得从容与安全。如斯情势下，张飞担起了断后的重任，带领二十人马阻击追兵。张飞是如何应对的呢？《三国志》之《先主传》载，曹操追击刘备的先头部队为精挑细选的五千精锐骑兵，战斗力很强，一日一夜可急行军三百余里。兵乏势弱的张飞接受的简直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其时正好有一条河流流经当阳长坂，正好切断追兵，水流湍急，仅一木桥可通过，形成天然的阻击屏障。张飞就将阻击地选择在这里，但他心里清楚，仅靠这道屏障和自己手中的这点人马是难以抵挡曹军的追击，于是，玩起了心理战。他先令人砍断木桥，带领二十人马威风凛凛地守在河的另一岸，静候曹军的到来。这还不算，曹军至，尚未完成集结，他便先声夺人起来，怒目圆睁，紧握长矛，大声叫嚷着：我就是张益德，你们哪个敢来与我决一死战！注意，他自报家门用的是字，而非名，显示的是对曹军的藐视。大抵是曹军一路急追，一来疲惫，二来未曾集结周全，三来摸不清虚实，加之张飞气势咄咄逼人，两军便形成了僵持，这正是张飞期盼的效果。估计刘备等已去远，张飞才带领部下扬鞭打马而去，醒悟过来的曹军一时间怎能追赶得上。张飞成功完成了阻击任务。《三国演义》里张飞命人于林间马尾拖树枝扬尘作疑兵，是符合逻辑推导的。

  刘备进军益州，夺取成都，因形势急切，遂召诸葛亮、张飞等由荆州引军入川。此次出兵张飞是与诸葛亮等分兵攻伐，自取一道，最终齐赴成都。张飞引军至巴郡（今重庆市西北一带），便遭遇刘璋手下很有识见的硬骨头将军严颜，几个回合下来，便将严颜擒获。当严颜被五花大绑至张飞面前，张飞便大声呵斥起来：我大军到此，你为何不投降？还要反抗？严颜骨头很硬，立即反击：你们不讲规矩，兴兵侵犯我们，我们这里只有断头将军，没有投降将军，张飞大怒，立即下令将严颜砍头。面临即将到来的死亡，严颜面不改色，反倒对张飞怒不可遏的表现给予讥讽。严颜的骨气彻底征服了张飞，于是，“义释严颜”的美事便发生了。不过，从其他史料来看，张飞“义释严颜”的关键还是在于严颜出自当地颇具影响的名门大族，严颜本人在益州军界极富声望。由此来看，严颜可不是一个普通将军，而是一个在益州地方和军界有着非凡影响力的人物，其蕴藏着的巨大政治效应和军事效应张飞岂会不知？如何打好严颜这张牌，顺利入川？张飞的确下了一番心思。最后，他的做法是将严颜“引为宾客”，利用严颜影响力消除一路的抵抗，最终与刘备胜利会师于成都。

  曹操大破张鲁，夺得汉中后，将留守重任交付夏侯渊、张等，便胜利班师回长安了。汉中、巴西毗邻，为是非多发之地，况且夏侯渊、张乃曹魏非凡之名将。为此，刘备于公元215年（建安二十年）遣张飞进兵宕渠（今四川渠县），镇守巴西。东汉末年战事频发，人口锐减，为此，抢夺人口，保障后勤，获取兵源是任何一个统兵带将者都不会忽视的事。《三国志》之《张飞传》载，为抢夺珍贵的人口资源，张带领一军入侵巴西，张飞针锋相对，统军与张相拒，地点就在宕渠的蒙头、荡石一带。两军相拒五十多天，互有攻伐，皆无实质性进展。我们知道，两军相持，打的是消耗战，对于敌我双方都是不利的。见状，张飞动起了心思，他敏锐地捕捉到曹军初至巴郡，不熟悉地理的短板，谋划出对应之策。于是，他明面上不露声色，暗地里却亲率挑选出来的上万能征善战的精兵，另辟山道狭窄、起伏、绵长的山道突袭曹军。结果是曹军猝不及防，加之地形不利，首尾难顾，大败。连主将张亦只得放弃战马，带着十多人由深山里寻小路连滚带爬地狼狈逃回汉中。此役的重大意义在于，它是由蜀汉政权形成以来独自发起的首次面对曹军入侵的反击战，战争的胜利不仅显示了蜀汉政权的综合实力，更是博得了良好的国际政治效应，坚定了政权内部之军心、民心，为三年后政权用兵汉中、开疆拓土提供了最具说服力的理论依据，聚拢了强大的精神力量。后刘备称帝成都，其封赏张飞的策文中言张飞“肇敏戎功”（善于军务），属中肯之语。

  综上所述，不难看出真实的张飞虽有致命之性格缺陷，却也是有勇有谋，丰富多彩，而远非传说中的那一介赳赳武夫。《三国志》之《二主妃子传》载，张飞的两个女儿最后均成为蜀汉后主刘禅的皇后，足见容貌之不俗，由此亦可推测出张飞当为五官俊朗，相貌堂堂。当然，这是题外话。

  下一篇我们说马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