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笔记
永龙大叔
夜郎山魈
元宵的头天夜里,我去祖坟上点灯烧纸,远远看着坟前有一丛烛火,一个人影在那里叩头,走近去才知道是永龙大叔。
我大约是两年还是三年,没见他了。初升的月光并不明朗,看不清他的脸,只有嘴上那一点红色烟头,偶尔鲜亮地绽开。我在坟前烧完纸,便和他坐在乱草里抽烟。他抽一口,便咳嗽几声。
一起回村的路上,他叫我无论如何,明天去他家吃晚饭。他说腊月二十八从澄海回来,过了明天,后天又要走。我说这样很麻烦,还是不去了。他说你怎么这样见外呢?我也突然发现,自己很有些见外。
他是二爷爷的儿子,父亲的堂弟。血缘上实则很亲,否则也不会在同一座坟前磕头。这些年在外逃生活,加之父亲去世,姐姐和母亲,也都住在城里,彼此间的联系也就少了;虽是互相留有电话,但凡“无事”,却从来不打。
回到山里的日子,好几次从他家门前走过,房子上下的门,一直都是紧紧关着。久无人住,石墙上长起了好些鸡窝草,石阶上也生出一些牛舌兰。猪弟在城里买了房,和弟媳搬到城里后,大叔只好带着大娘去了广东。这里的房屋就如此空着,任凭风吹雨打,在了无人气的孤寂里慢慢腐朽。
走进屋子,我被满屋的火烟呛得喘不过气。大娘在灶堂下烧火,大叔在灶台上炒菜,把锅里的鸡肉铲起来,又把腊肉倒进去。我给他递一支香烟,他说他现在不抽,要炒菜。我想伸手帮他做点什么,却插不上手,他也不让帮。他说屋里火烟太重,叫我出去外边的阳台坐一会,饭菜好了再进来。
太阳刚落山,山野很明净,在阳台上往山沟下方看,地里的油菜花开得正繁。油菜花的尽头,是文方的新坟,坟上的白纸,还在风里飘。再往下,才是林弟的坟。林弟是大叔的大儿子,十年前因车祸去世了。林弟小我三岁,我们从小一起玩耍。临死前,我一直守在他身边,我们感情很深。亲手把他埋在村子下面的树林后,我似乎就再没去看过他。在梦里到有无数回,梦见和他在河边的沙滩上抓沙子,捉小鱼。
死去的人确实是死了,活着的人又要忙于对付生。阴阳两隔,互不往来,想来也是合理。
吃饭的时候,坐在大叔大娘身边,眼睛若无其事盯看桌上的菜,心里却一直想这死去的人与活着的人。死去的人,似乎真的没有形迹,而活着的人,却总是拼命顽强。诸如贱命的野草,从来无人照顾,总会想方设法使自己活下去。猪弟与弟媳都去了城里,直奔暮年的大叔大娘,尚能喝水,走路,居然也可以跑到广东那么远的地方,赚取一份“丰厚”的工资。
大娘的脸,这些年的变化确实是很大。作家将老人的脸比做核桃,实在是想象力的贴切。林弟死去那年,她的头发近乎全白,一如顶着一头白灰色的乱草。那一年,她大约悲痛到极点,我甚至担心会有什么意外发生。然而她现在还是健康地活着,说话。只是声音比过去细弱很多,也不大爱说。她与大叔是夫妻,在广东,不了解的人,都以为她是大叔的娘。
我突然想问,猪弟与媳妇,有没有回来和他们一起过年,犹豫一下,最终还是没说。但大叔说,猪弟耳朵软,什么都听老婆的。
饭桌的上方,吊着昏暗的灯泡,在昏暗的灯光里,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大叔。他的脸,竟然黑得像非洲人。我有些吃惊,冬天才过,并没有几天热烈的大阳啊!他说,这是在厂里上班的原故。他常年在玩具厂操作机器,那油烟,以及熔化的塑料烟雾,全往脸上喷,时间久了,便怎么也洗不尽。可能是长到皮肤里去了。
饭后坐在火坑边抽水烟,他又咳嗽起来。我说你是感冒了吗?他说不是,去镇上的医院看了,医生也说不上来。开了一些药叫他吃,吃了一星期,还是不起用。他说腊月初就开始咳的,一直就不好。我突然有些担心,便问他在厂里上班有没有戴口罩。他说戴的,不戴那肯定不得了,那气味太难闻。我就说,你后天走,到城里买票之前,去市医院照一下片,如果不太好,就不要去了;反正都马上六十了。他说还是要去的,一个月四千多,在山里哪能有这个收入?趁现在还能动,多挣一点回来放着。将来走不动,有个大病小病,用得着。我说还有猪弟啊!他说,你猪弟作不了主,多半靠不住。
大家就都沉默,对着那堆快要熄灭的火。好一会儿大娘才开口,她说有人想出三百元的租金,租种他们的土地,问大叔要不要同意?
“光是田里,一年就收一万斤谷子,三百元,我不如丢荒!”
大叔吸拔一口水烟,一边咳一边说,那语气,很是有大骂的冲动。
大娘又说,怎么也不能丢荒啊,田地里一年就能长出好多草,无人打理,就会长树,以后再耕种,就困难了。大叔的咳嗽停止,再不敢抽了,他把烟筒放到灶坑角落里,眼睛盯着火灰发呆。大娘的话,大约也是他矛盾的痛处。三百元租给别人,心不甘,然而丢荒,则更可怕,离开大叔的屋子,月亮已经升起来,昏晕的月色,照着山坡下的凌乱荒芜的田野,快枯竭的小河里,传来几声蛙鸣。
我停在树下抽烟。心想他们明天就要关门走了。进城之后,大叔真的会去市医院照片吗?如果不去,那他就不会知道自己为什么咳嗽。如果去了,万一照出什么病来,又怎么办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