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山外山
夜郎山魈
田 野
滚圆的斜阳,卧在老龙岗上的山坳口,金光万丈。
文凤提着锄头,在旱田里挖沟,拉线,准备点苞谷。我坐在田垦上抽烟。文凤的脸,以及胳膊,都让滚热的太阳烤黑了。挥舞锄头的手腕,青筋突起;那肌肉横练四十一年,力量无人能敌。汗水从数十万根头发缝里渗出来,顺着脸,耳朵,匆匆爬进脖子。
我抬头看一下天,天上除了那只圆滚滚太阳,便空荡荡,没有一丝云彩。文凤时不时用手腕在脸上蹭一下,那汗水便 着手腕往下淌。接着挥舞锄头,那人头与锄头,对着土地频频叩拜。那虔诚模样,似乎一遍遍对土地说:拿来啊!拿来!
文凤从来不愿看一眼天。我看天,是厌恶太阳烤脑门,烫脖子,他不看天,脖子上大约已经长了一层防晒茧。
放眼山谷,沿河两岸的田野,没有一个人。文凤大约天刚亮就下田的,中午抽一会时间,回去吃老娘做的饭。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子,风来雨往,从来如此。我身体突然有些哽塞,不大舒畅。
“文凤。”
他停住手里的锄头,抬头看我笑。这张脸,总让我想起那孪生的文龙。多年前,我和文龙一起爬火车,抢馒头。混迹“江湖”,难免就要出生入死。而今文龙涅 ,我却依然苟活。
我说:
“文凤,你一个人,孤独独,每天这样,狠劲地干,狠劲地干,重复又重复,有意思吗?不油腻?”
我知道他停下手里的锄头,仰着一脸的油汗正对着我。我却不想直面他那满脸的油黑,与眼角的皱纹——那是我潜藏在心底的伤痕。我转头去看一无所有的天空,沉寂寂的山谷。
“我哪有时间惹油腻!哼哼,呵呵。”
那幽黑的脸,耿真地笑,透着无比的顽强与坚毅。他把八年青春献给“高墙”,“退伍”十年,至今孤家寡人。浪子回头金不换,坚韧不拔,勤劳又勇敢。方圆百里,实在是个好男子,可惜山里的女子都瞎了眼。
很多人去了繁华都市,而他孤身一人留在山里。他大约偶尔黯然,我也黯然。他不提,我也不提。
他身后是一台农用拖拉机,用油布遮了起来。
“好用不?和人力相比起,怎样?”我说。
“哼!科学的威力总是很牛逼的,人和它比,差多喽!”他又笑。
“挖的深不?”
“你要多深就多深!”
我背后突然有什么呼呼响,转身看,一个农妇身背喷雾器,正对着谢了花的油菜喷毒药。田里有一些白蝴蝶,纷纷地慌忙逃窜,跑不及的,眼睛或者耳朵,立即中毒。即使活着,大抵也从此聋了,或者瞎了。
“看来科学真的很牛逼!”
“哈哈哈。”
“哈哈哈。”
看他哈哈我也哈哈。
他拄着锄把,给我扔来一支烟,点上了又看他那台拖拉机。
“从此牛哥下岗了哦!”
“那牛哥去哪了呢?”
“去哪里?相约去了屠宰场啊!”
“哈哈哈。”
“哈哈哈。”
看我哈哈他也哈哈。
溪 谷
春水并不暖和,正当冰清玉洁,我伸手捞了一把,心里突然想起静茹说的那个长发天使。那照片是背影,静茹没发正面照,许是怕我因惊艳而昏厥。
脱光衣服,我瞟眼看上下游,又看河两岸,没有人。
——我的害羞,大约是这些年在城里感染的。关于此症,城里的学者谓之“文明”。而这里大约不需要文明。沿河两岸,田野,即使有人,人家也不看你。女人洗澡,也是脱的赤条条,一丝不挂,一群群坦胸露乳,在水潭里扑腾,斗水龙,抑或站在岸边石头上,飞身扎猛子。她们从来不知游泳衣的长相。
水固然是冰了一点,但我又想起那天使的背影。闭着眼,张开双臂,扑向一泓柔滑的冰清玉洁。从水中冒出来,水缕沿着长发丝丝下滑,温柔的抚摸脊背,前胸。
潭边一丛阎王刺,那黄色的花,被细密嫩绿的树叶,层层托起,簇簇铺开。小时候放牛,钓鱼,每走过它,总是害怕它满身的刺。那时恨它,厌它,时隔多年才发现,那花竟开得这样清雅!我突然想起,那伟大的诗集,《恶之花》。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这世界确定是完美的。
……远处一对秧鸡,在沙滩上悠闲觅食,女的那只,步子一扭一拐,学走猫步,男的那只冲过去啄它,它咯咯一笑,赶紧又正经走路。
坐在石头上,我怎么也想不起这些年所交的朋友。我的朋友很多,东西南北,横跨数千里。我尝试想念他们,她们,脑子里的影象却总是模糊,就像做梦。我想给谁打一个电话,确定世上是不是真的有这个人,电话拿起来,我又放下了。我想,接通话筒,对方那声音,也可能是假的。
在这个在遥远的,偏僻的山谷里,清澈的溪水畔,我突然清晰地看到我的倒影。——这是我啊!
赤裸着身体,立在水边。这是一只长脚鹭鸶呢?还是我呢?长发遮盖的脸,疲惫苍白,身体清瘦又柔弱。
我对着水面笑。我觉得“我”很“可爱”。
……我想起来了,想起这些年我去了好多地方,做了好多事,交了好多朋友……现在我回来了,孤独独,赤裸裸,站在这偏僻山谷,溪水边。
仔细看那水里的眼睛,眼神深处的深处,我看到了过往的虚妄。
对着水面,我笑了,笑的很是真诚,就像三十年前的那个孩子。
我蹲下来捧沙子,放在手里搓,在水里洗干净,又扔进水里。水里青苔绿茵茵。一阵风吹来,我突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转身看去,河滩石缝中,正长着一片鲜嫩的薄荷。我走去,伏身,闭眼,深沉细嗅……
……回望山谷,太阳已经落坡,东边山梁上,有人在烧山火,浓烟滚滚,摇摆着直冲天空,很快被天空挡回来,铺开去,变成山边散淡的青云。
文凤提着锄头,站在田垦上,仰着脸,也看东山梁。
“天要黑了。”
天大约要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