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三国之十四
姜维

晓望

  八月的渭水两岸战事仍很紧张。入夜，大地死寂，逶迤的秦岭与星星点点的峰峦泊于薄薄的夜色里，如鱼脊，亦似蛇身，线条清晰或模糊，色彩浓重且清淡，设若不是那零零碎碎的兵营灯火闪烁其间，很难让人相信这儿还有人类活动的气息。薄如明镜的天幕高远、辽阔、深邃，月如盘，星稀疏，偶有秋风乍起，令人身心顿生些许寒意……蓦然，一颗光芒四射的流星自东北方向往西南方向快速滑落，直坠入安扎于五丈原之上的蜀军中军大帐，将一道悠长而雪白的刀口留在没有边际的天壁里，久久不见散去。
  “不好！”正在营地巡视的姜维当即预感丞相诸葛亮已亡，惊呼一声，随即跳上马背，带领几名亲兵急忙向中军大帐奔去。
  “得得得得”的马蹄声清脆而急促，由山间小道向远方扩散开去，一阵紧似一阵，仿佛突降的冰雹，敲碎了大地的沉寂，将姜维那颗坚韧的心不断敲柔、敲裂、敲乱……
  诸葛亮首次北伐攻击祁山，身为曹魏地方官员的姜维遭猜疑不得已向蜀军投降，那年他才27岁。七载的时光转瞬即逝，但他却是历经了太多太多，客居异国他乡的苦寂与挣扎，蜀汉朝廷林立的帮派，同僚的排挤，诸葛亮的铁腕及对他的呵护与奖掖，一次次的北伐……这一切，仿佛一阵阵沙尘暴自他胸腔呼啸而过，将他年轻的心吹打得日渐坚硬、沧桑、厚实、成熟……不过，才一会儿他起伏的心便平静下来，大脑里来回晃荡着一个念头，即丞相诸葛亮亡故后，他该怎么办？
  姜维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亦绝非无病呻吟，却是大有由来的。随着刘备病亡永安宫，蜀汉朝廷内部矛盾日益激化，尤其由班底集团、荆襄集团、益州集团为主要构架形成的官吏体制，其脆弱性已暴露无遗。加之蜀汉与东吴虽独立为国，但却偏安一隅，对人心的主导，哪里及得上曹魏的正统与实力。如此形势下，谋求自保，派系之争，不思进取等犹如无法遏制的瘟疫，不断在官吏间扩散、传染，深入骨髓。作为叛魏投蜀的将军（官员），无深厚根柢，无显赫军功，姜维尽管谨言慎行，然而遭遇冷遇与排挤当是不可避免的，若非诸葛亮时时为其周旋，处境将会更糟。这是其一。其二为姜维胸有大志，心存汉室，当初之所以变节投奔蜀汉，最重要的因素即为欲兴复汉室，建立功勋，伸展己志。这与诸葛亮心曲暗通，亦是他受到诸葛亮器重的主要因素之一。可如今，蜀汉历经数载北伐，民困国乏，看不到天下统一之希望的益州官吏与百姓，厌战、反战的情绪与声音日益高涨和激烈。诸葛亮之所以能够连连北伐，多凭个人超凡的人格魅力与一言九鼎的绝对权威。一旦诸葛亮离世，姜维莫说继续北伐，伸展己志，就是处境亦很令人堪忧。
  姜维心里清楚，诸葛亮方五十又四岁，按理当还有一段不算太短的人生之途要走，可他一边要千方百计化解来自朝廷和民间的压力，一边还要忙于战事，且事无巨细，件件挂怀，亲力亲为，殚精竭虑，身子骨早就油尽灯枯。眼看北伐迟迟没有进展，而身体每况愈下，诸葛亮真是急了，此次北伐兵出斜谷，将主攻方向调整至距长安较近的渭水一线，颇有寄希望于一役，为后继者铺平道路之意味。可曹魏主帅司马懿亦非凡人，将诸葛亮的求战心思与蜀军后勤供给困难的短板瞧得清清楚楚，仍旧采取固守不战，与敌比拼粮草的策略给予应对，任凭敌方大叫大骂，他却是充耳不闻，事不关己。诸葛亮无法，连送妇人衣物与司马懿的极尽侮辱的办法都用上了，亦不能激怒司马懿，求得一战。几天前诸葛亮已饮食困难，秘密召集姜维、费、杨仪等召开会议，安排他病亡后的撤军之事。
  对诸葛亮的亡故姜维早有心理准备，但他没想到竟会如此之快。当然，他更想不到的是此后他的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结局竟会是国破、家灭、身亡……
  姜维，字伯约，天水冀县（今甘肃谷东）人。他的父亲曾为天水郡的功曹，因平定羌人叛乱而殒命战场，为此，他自小就与母亲相依为命。不过，姜维不似一般普通少年，他喜欢汉末大儒郑玄的学问。郑玄治学破除门户之见，博采众长。就姜维一生的成就来看，他喜好郑玄的学问，估计亦不似一般书生深陷字里行间，务求精熟，而是观其大略，取其要义，尤其是郑氏通达之思想精华与海纳百川之胸襟气度。这与诸葛亮隆中治学有异曲同工之妙，亦是诸葛亮欣赏姜维的又一重要原因。姜维自小有大志，不修布衣之业，而好立功名，为此，他阴养死士，积极为自己的人生规划与准备。就诸葛亮与张裔、蒋琬的书信来看，姜维不仅才干过人，且是尊奉刘汉正统地位的，这是他最终选择投奔蜀汉的关键。
  《三国演义》言诸葛亮颇费周折收服姜维，其目的欲将其衣钵授予姜维，使之成为自己事业的后继者，对此，《三国志》没有交代。但从诸葛亮数次北伐多将姜维留用身边来看，罗贯中的揣测应该是符合一定历史实情的。若说姜维自投靠蜀汉起就如鱼得水，大展抱负，却不是事实。前面我们说过，蜀汉政权自建立之时起就矛盾重重，尤其是诸葛亮无功而返的连年北伐，更是激化了这些矛盾，作为叛国来降之将，且视北伐为毕生事业，姜维的处境很是艰难。诸葛亮在世时还好些，不过姜维都是最大限度地保持理性与克制，即便是后来身居大将军的高位，依旧过着俭朴的生活。诸葛亮病亡后，蜀汉主政者依次为蒋琬、费，此二人的确是治国理政的好手，却不是开疆拓土之才，由此，欲继承诸葛亮遗志继续北伐兴复汉室的姜维，可谓是郁郁不得志的。
  不难看出，姜维的悲剧人生从其变节叛魏降蜀之时起就已注定，而罪魁祸首，皆为北伐。其历程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诸葛亮时代，蒋琬、费时代，姜维时代。我们着重来看后两个阶段。
  诸葛亮亡后，蜀汉政权实现了顺利交接，由蒋琬、费依次接掌，往来二十年。前面我们言及，诸葛亮主政蜀汉期间，屡兴战事，兵疲民困，矛盾迭起，加之蒋琬、费非开疆拓土之才，多推行与民休养之政策，作为继承诸葛亮遗志的姜维，己志难展，其处境、情状自然是很糟糕的。就笔者为姜维所作之年谱来看，蒋琬、费执掌蜀汉这二十年里，对曹魏的战争共五次，多为防御性质。由此可以推知，力主北伐的姜维与主张防守的蒋琬、费，其矛盾是明显且突出的。而姜维非蜀汉政权的操盘手，其意图难以实现，为此，他只有默默地等待，颇有英雄末路唱大风之况味。有两件事能够说明姜维的处境：一为公元238年（蜀汉延熙元年），姜维随大将军蒋琬驻守汉中，虽多次率军出陇右，而所率之军为偏师，却非主力部队，仿佛实战演习，予人隔靴搔痒，浅尝辄止之感。二为公元249年（蜀汉延熙十二年）后，与大将军费共同总理尚书台事务已近三年的姜维，自认熟悉凉州的情况，欲大举出兵凉州，招降当地少数族力量，而费却不能遂其愿，令其统兵不逾万人。费的理由是：我们的本事都远远比不了诸葛亮，而诸葛亮尚且不能平定中原，何况我们呢！不如保境安民，以待时日，千万不能贪功冒进。因姜维与蒋琬、费间存在主张上的矛盾，有人以为后费遇刺身亡，阴谋的缔造者为姜维。这仅为揣测之言，没有明证。
  公元253年（蜀汉元熙十六年），费亡。次年，姜维完全掌握蜀汉军事大权。此时，他已年逾五旬，其人生已由盛年渐入暮年，仿佛正午当空的烈日转瞬就要夕阳西下了。有人曾问笔者，反战的蜀汉朝廷怎会将军事大权交由主战的姜维呢？理由有三：一为力主防御的实权派首领蒋琬、费先后亡故，蜀汉朝廷的政治生态亟待重建。二为司马氏已完成了对曹魏政权的全面掌控，南吞吴、蜀之事已提上日程，蜀汉朝廷不得不重新思考和调整国策。三为蜀汉人才凋零，尤其军事人才更是紧缺。被诸葛亮誉为“凉州上士”的姜维，历经二十余载之军旅倥偬，其军功、地位、威望等是其他军事将领所无法比拟的。为此，魏主曹奂亦言：现在蜀国能够凭借的人才，只有姜维一个了。若从费亡故计，到蜀汉灭亡止，历时逾十年，姜维可谓是老骥伏枥，殚精竭虑，心无旁骛，连年北伐。有史料显示，他尽管身居大将军的高位，却过着极为简朴的生活：住破旧房舍，不纳妾，不设迷恋音乐，不置产业，穿着饮食适可而止。那么，姜维的战略意图是什么呢？结果又是如何?
  就姜维数次用兵来看，其用心几乎完全承袭诸葛亮之战略思想，即攻取陇西，以之为据，居高临下，进逼关中。其缘由大抵有二：一为诸葛亮与姜维英雄所见略同，均为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务实者。二为姜维谙熟凉州内情，大有就地取材补充兵员之意。姜维连年用兵，几为无功而返，很快就耗空了蒋琬、费历二十载苦心积攒起来的一点国力，兵愤民怨，蜀汉的灭亡已指日可待。不过，姜维对国际国内形势的把握及自己面临的处境应该是很清醒的。姜维数次无功而返的用兵，尤其是上兵败，损兵甚众，国内反战的声音哗然一片，种种矛头均指向他，加之他又得罪了倍受后主刘禅宠信的宦官黄皓，黄皓秘密策划以右大将军阎宇取代他，他不得不远离成都，避祸军营。彼时，蜀汉政权风雨飘摇，强大的曹魏吞灭江南之志日甚一日，仅凭单一的防御已不能挽救蜀汉覆灭的命运，姜维唯有采取以攻代守的策略。《魏延篇》我们言及，魏延驻守汉中，采取的策略是拒敌于国门之外，到姜维时代，他颠覆了魏延的做法，变被动为主动，具体的措施是坚守最为要害的城池与关隘，放敌进门，然后坚壁清野，关门打狗，积极消耗敌人的有生力量。足见姜维之积极心态。不过，姜维欲实施这一策略的关键在于，坚守要害城池与关隘的将领务必政治过硬，才干不俗，否则无异于放虎入门。
  公元263年（蜀汉景耀六年），姜维获知钟会统兵关中，欲大举伐蜀，形势异常严峻，急忙表奏刘禅，加强防范。可宦官黄皓一则与姜维有隙，二则迷信巫师之言，怎会把姜维的话当回事，于是蛊惑刘禅谓敌军终不会打上门来，不必理会姜维。不久，曹魏大举伐蜀，钟会一路攻关拔寨，势若破竹，将姜维死死牵制于剑阁（今四川省广元市）。两军相持不下，钟会遂展开了心理战，去信姜维，对其大施贴金术，大打感情牌，欲诱其归降。对此，姜维不予理睬，一门心思坚守关隘，令钟会伤透了脑筋。因无法推进，同时后勤补给困难，钟会一度商议撤军。设若钟会就此撤军，姜维绷紧的神经将得予最大限度的松弛，蜀国可谓大幸矣。岂料，邓艾急行军七百余里，由阴平艰险小道奔袭江油关得手，直扑成都，并攻克绵竹，斩杀诸葛瞻（诸葛亮之子）。姜维得知后，急忙引军南撤，向成都靠拢。按当时情况推导，邓艾为孤军深入，劳师袭远，无后援，无充足兵力与后勤供给，要攻破成都谈何容易。然蜀汉朝廷根基不稳，上下离心离德，大难临头，众人各顾身家性命，谁还愿意搭乘刘禅这艘破船。是亡奔南中，投靠东吴，还是坚守待援，或出降曹魏？众臣莫衷一是，刘禅亦没了主意。最后，光禄大夫谯周窥破刘禅唯图富贵的心思，力主降魏。于是刘禅出降，蜀国遂亡。
  刘禅降后，即令姜维一班兵将解甲降魏。姜维向钟会投降之时，钟会不无调侃地问姜维：为什么拖了这么长的时间才来？姜维严正回答：我以为现在来都是太早了。按姜维之才志及所统领数万军队之实力，当不会轻言放弃，该还有所挣扎。但他确是遵从刘禅之令低下了头颅，为何？此乃姜维的权宜之计，因为他已瞧出司马氏对钟会与邓艾极不放心，用此二人同时伐蜀，实为互相牵制。而钟、邓二人，貌合神离，前者异心深重，后者居功自傲。姜维认为利用好这些矛盾，复国有望。为此，他秘密上奏刘禅，要刘禅暂且忍耐数日，安心等待他复国的佳音。姜维的做法为利用钟会欲自立益州的野心，及对他的信任，极力怂恿钟会反叛司马氏，借机趁乱浑水摸鱼，诛杀钟会及其所统将士，恢复蜀汉政权。遗憾的是天不遂人愿，姜维之谋尚在进行中，钟会部下发生了兵变，钟会，姜维及其全家老小全都丧命于乱军之手……
  至此，姜维的命运悲剧似乎已完结，其实不然。有史家以为，蜀国的灭亡为姜维才具不足，且又不能审时度势，反倒穷兵黩武，耗尽国力有着主要干系。笔者以为如此议论于姜维颇为不公，亦不符合历史实情，理由有三：从国际形势看，其时民众历经东汉末年的离乱分崩已久，饱尽苦难，渴求和平统一已为时代的主题。何况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尤其讲求兵源的宽广，就蜀汉灭亡之际的统计数字来看，蜀国仅有在籍人口二十八万户，九十四万人，兵士十万零二千人，而吴国是蜀国的二倍左右，魏国是吴国的二倍左右。从蜀国的内部形势来看，国穷民困，内扰不断，尤其是诸葛亮与姜维的连年无功而返的北伐，更是丧失了大众对天下统一，获得和平的希望与信心。如斯情势下，埋藏于人们（特别是士大夫）心间已久的对中原文明的向往之情得予蓬勃生发，并潜滋暗长。谯周曾用刘备、刘禅父子之名做文章，大意是言刘备的备是准备好了，刘禅的禅是拱手让出去，可为一明证。从姜维自身情况来看，其才、德、志等历经数次战事的检验，以及诸多事件的考核，确为“上士”。而他的屡屡北伐实为不得不为之举，关键原因有二：一为化解国内矛盾。二为应对风云突变的国际形势。他的数次北伐之所以无功而返，并非他的才具不足，或是战略出了问题，深究下来，重要因素之一为不具备相关条件，即诸葛亮在《隆中对》里指出的外接孙权，打造名副其实的钢铁同盟；内修政理，使蜀国政治清明，国富民强；待曹魏集团生发大变故，方兵出荆襄与秦川。这三个用兵条件，姜维几不具备。这是姜维的悲剧，亦是他与诸葛亮共同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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