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凉水井
杨建梅
它隐于大山的褶皱深处,与大地上任何一条小沟小壑的源头没多少区别。
传说中它又与其他山溪野泉不同——它会“呼吸”,水面时涨时落,水位时低时高。因为它的体内藏了一条龙,初,龙性恶,喜兴风作雨,祸及无辜。但天外有天,强中自有强中手,山上还住了一尊法力无边、惩恶扬善的神,时时出来制止恶龙作孽,护佑大地苍生。天长日久,恶龙被感化,沉到泉底修行,并化邪恶为正气,让泉眼永生永世不枯涸……这就是神秘的坡岗间歇泉。一众信徒为它奔走、叩拜,甚至不吝笔墨渲之染之,歌之咏之。
什么神啊怪啊,不就是个大自然的伤疤么?一潭无色无味的冷水,还能抵上美酒、蜜汁、琼浆玉液?喝下会使人锦心绣口返老还童?我对其不“感冒”,对那些痴迷者也怀着极大的不解与不屑。我想,我是不会为它浪费时间和精力的。
若干年后,我却与它谋面了,且还两度相见。第一次睹其身,第二次睹其身并饮其水。
初遇,在某个小雨淅沥的四月清晨。为坡岗烈士扫墓后,心情和天气一样潮湿,肃穆的氛围久未散去。组织者调动说:“要寄哀思缅怀先烈,也要借先烈精神开创美好生活。”活动临时增加项目,到间歇泉开会。
车在柏油路上拐了个弯就到了。出我意料的是,“间歇泉”不是泉,而是一个旅游景区。几处灰墙青瓦,三两方清池碧荷,岸上柳枝飘扬,塘内桃花倒映。一带清溪蜿蜒在小桥下和亭榭间,潺潺地,伴着各个窗内飘出的布依笙歌流出了山外。不停地有轿车携尘而来,按响一声声喇叭,两只老燕左右盘旋,它们的儿女一次又一次把小脑袋探出巢外。我们在轻风拂面的亭子间结束会议,用几张红票儿换取了一大桌谓之“九缸钵”、“八大碗”的布依佳肴。这山窝窝里,到处弥漫着现代商业气息和俗世的烟火味道。
有同伴不甘,一定要找到间歇泉真容,去感知一回它的“心跳”。
沿溪水逆行,走完一小段人工修筑的窄窄水泥堤,再踏上坑洼不平的山道。脚底粘上厚厚的稀泥,裤脚绊走了野草上的水珠,感觉走一步就有一步的份量。也不远,大山脚下,青苔湿滑、古树参天处,间歇泉已在眼前。
和预想的差不多,就一个平常的水潭。所谓“间歇”,大约因为水面总是一鼓包一鼓包地鼓冒着泡泡,指肚般大小,即起即落,欲炸未炸。潭口如巨釜,像是有谁把控着釜底柴薪,以文火悠悠炖之,控制着不使泡泡冲破冲散。没有声音,但我分明听到汩汩、汩汩、汩汩的脉动。据说凡到此地者,必要掬一捧甘泉缓缓饮下,润泽心田,洗去晦气,扫除烦恼,来日方能平安健康,心想事成。那时我年少轻狂,拒尝泉水,连手都不愿去触它一触。立于泉边发了会儿呆,抵达了,看到了,就是结果,仅此而已。那么,这些年来的风雨际遇,是否缘于那次对山神水神的冒犯?不得而知。倒是间歇泉山上满眼森茂的绿,让我想起“父爱如山”这句话也有不合适宜的时候——孕育着清碧水源的山,少了些男性的果敢,而多了一份母性的絮叨。不信你听,这水有多少话语叨叨不完?不信你再看,这绿又有几番绵柔续添不够!
回来后,我大有不恭地向一位老师谈起对间歇泉的印象:它的名,实在没多少生动处,听起来难免不产生一丝喘息的压抑;它的形,又像极一枚赤裸着陈旧撕裂伤的肚脐眼儿,伤疤丑陋,碧血如注,越看,心底越生出一种撕着扯着的痛……
从小喝着间歇泉水长大的老师微笑:“你是山外之人,产生不出那座山孕育那股水、那股水反哺那座山的骨肉情怀,也是可以理解的。”在老师的讲述中,我对坡岗、对间歇泉有了一点肤浅的了解和认知——
坡 岗,是一个有着丰富森林植被和野生动物的宝地,也是剿匪英雄的长眠地。它位于兴义市东北侧的郑屯镇。1951年3月,中国人民解放军贵州省军区兴仁军分区兴义基干团三连在中坡岗的峰岩丫口遭土伏击,32名战士壮烈牺牲……每年清明,人们自发地执花圈、捧鲜花前去缅怀悼念,瞻仰革命遗址,唤醒爱国热情,激发奋斗精神。上坡岗是古要道,原名凉水井的间歇泉,恰在古道的险要关卡处。匪患、水灾等一度阻止着前人的脚步。凉水井自古又是当地民众的生命之源。其水盛大,水质清澈回甜,马帮、挑夫、烧炭者、背粮者等,往往经此已饥渴交加,迫不及待拣一块干地歇下,双膝往井边一跪,将嘴巴直接伸到水面一气猛灌,喝得肠满腹胀,神清气爽。再借井外溪流擦把脸洗个脚,顿时疲惫消减,体力回复。凉水井养人,也供养着一方草木鸟兽虫鱼。涣漫出的清泉冲积成良田、鱼池,庄稼丰收,鱼味鲜美,一代代人们与鸟兽、草木和平共生,丰衣足食。为了感恩大自然的赐予,淳朴的布依族山民自发组织起祭祀山水的活动,至今还延续着这一独特的民族习俗。
二拜间歇泉,已时隔六年。红衣、黄帽和我,没商量、没预约、山不转水转地来到它的跟前。
红衣,黄帽,是我在背地里冠予两大美妞的昵称。按理说我和她们是有一定年龄代沟的——彼时,我已将自己划归奔五的“老人”行列,红衣黄帽才慢悠悠踏四而来。当然年龄不是问题,问题是无论奔四或者奔五,这个跨度都会有着太多的牵绊和负累。共居一座小城,共饮一股自来水,却难得结伴共走一段路。那天可巧,就这么招唤一声,三人没有半点婆妈就奔拢来。或许又有神灵在冥冥中指引,我们走走停停,东拉西扯,未提及、未预设就来到了间歇泉。
坡岗已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四车道、五车道的大道逼近间歇泉,四通八达,纵横贯通,周围的山间还在修路。附近山间有砂石厂的机器在轰鸣,浓雾般的烟尘冲向空中。我们几次走错,问了好几拨人,转了几个弯,调了几次头才找到。当年挂着“间歇泉”大牌子的屋舍已成残垣断壁,一溜溜野草在墙头和屋基内枯荣相杂,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没坍塌的一两处,也是摇摇欲坠,蛛网结梁。围墙外的池塘腐叶累积,成了沼泽地。景区不复存在,曾经的那些美、那些香、那些繁华深埋在荒草中。
探着齐膝的蒿草,走近一匹灰骡、几头花斑黄牛身边,红衣温馨提示:同志们注意,足下有“乌金”!我一只脚悬在空中不知往哪儿放。黄帽已风风火火冲到泉边,也不怕凹凸又覆满青苔的石头给她来个亲密拥抱。她还攀着岩边晃悠晃悠的古藤,跳到泉内突起的石块上,伸长手臂舀起一大杯甘泉递了出来。她带来了茶杯。这个平时大咧咧的女子,关键时刻总能给我们意外惊喜。
我们像回到初生,将泉水当母乳,喝着、吸着,恨不得把脑袋埋进泉眼里吮咂。我们又如贪杯的醉汉,一杯接一杯牛饮,欲喝它个底朝天!泉水没增没减,一样慷慨地汩汩、汩汩、汩汩……呼吸均匀,任人索取。我真的醉了,想不明白,是怎样一股韧劲,让这一线的喘息之力硬生生钻透岩崖骨缝,咬破大山皮层,没年没月地鼓着冒着淌着……
红衣说,泉是大山的一只眼,小小的我们,缩在它晶亮晶亮的瞳孔中。引颈看去,里面的那个我真渺小如点。红衣,这纤柔的小女子,该是那弱水三千中,饮者最需要的一瓢。每次她都能为你消热,止喝。而我等女辈,充其量只是泉眼里溢出的渐行渐远渐瘦的一线清泪,翻不起浪涛,漾不开波纹,冲不走积垢,一滴未落,早已蒸发。
这一次,我再不敢胡思胡言了,莫名地敬畏起这山、仰视起这水来。不是仙风隆起山的头颅,也不是神灵呵气成水,如老师言,水本是山的血脉,山自是水的骨骼,血脉相通,骨肉相连,山才是活的山,水也才是有心跳有呼吸的水,大地苍生才得以生生不息。再看这个地方的一切,也就不一样了,泉眼、树木、野草、牛马、石头、砂粒……好像都高大了许多,都长了神秘慧眼,都能把走近的每个人通透。你所思、所想、所做、所行,都逃不过它们的眼睛。我们三人,也终卸下沉重道具,彻底抛开日常扮演的各个角色,做回最真的自己,说出内心最实在的话。因为我们,也只大自然的一粒细沙,偶然撞入间歇泉的瞳孔中,身心多了一分净化。
间歇泉,我更愿意称它为凉水井,但愿它的那一缕清凉,不会被挖机的巨爪掳走,不会在开山、筑路、建楼的大发展中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