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电影院
查世霖
小镇太小,镇上的电影院一般白天歇着,晚上七点半钟才开演。普通票价一角五分,儿童场八分,宣传片五分。
这样低微的票价,在后现代人们看来,一定要大跌眼镜了。
当年,我们常常连几分、一毛几的电影票都买不起。
每天晚上,工作人员一打开电影院的门,我们就匆匆入场,比买票正经看电影的人还积极。我们在那些空位上坐下来。座位的主人掐着放映的时间点来了,赶紧起身,让人家坐。
电影已经开演了,还有慢性子的观众们陆陆续续入场。等到买了票的观众都进场坐定,电影已经放映半个多小时了。这时,院长开始喊话:
“有票的观众,请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好;没有票的,请去买票。我们开始查票了!”
我们这些像老鼠一样在旮旯角落活动的少年儿童,是他们重点管制的对象。几束电筒光像探照灯,晃来晃去把我们往门外赶。我胆子小,本着“法不责众”的理念,总是随大流。人多目标大,却又最易被发现,同大伙一起被赶出门外。
有的小伙伴狡猾,当我们像鸭子一样被往外驱赶的时候,他悄悄岔到旁边去,不动声色地隐匿在阴暗角落,迈脱被驱逐的命运。
电影院的工作人员查票其实大有空子可钻。他们四五个人,一人拿把电筒,一字排开,从前面往后面,一排一排地普查。没有人在后面复查,你就可以绕过查票的人,退到他们的身后去。查完票后,电影院里秩序井然,没有票而又逃脱了追查的顽劣小子们,只要找个地方安静地看电影,不要影响别人,工作人员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通常不会再为难他们的。
工作人员有时偷懒,并不普查,只在里面来回巡逻,看到哪一排长木条的排椅上有人员多出来,当即用手电光罩定,威严地喊:“那个是哪个,有票没有?!”
这种时候,逃票的你不能公然逃跑。你一跑,嫌疑倍增,四面八方的电筒光就齐刷刷向你射过来,组成激光一样的网,让你插翅难逃。你可以呲溜一下梭到木排椅下面去,在浩如烟海的屁股底下潜伏或逃遁,避人眼目,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工作人员电筒再亮,也捕捉不到你。
你也可以佯作镇静,就近挤到一个看来老实怕事的观众面前去,等那咋咋呼呼的工作人员跑过来问:“你究竟有票没有?怎么不找位子坐下?!”“没有。”如果身后的老实人是个大哥,你就进一步这样补充回答:“我是我哥带来看的。”
电影院的入场口虽然竖着“一米以上儿童凭票入场”的牌子,但是,工作人员一听有人带,一般不会较真。如果他心生疑念,觉得你是在打诳语,把手电光移向后面“大哥”的脸,求证:“他是你兄弟?”那大哥嗫嗫嚅嚅,含糊其辞,好像说是,又好像说不是。工作人员都很忙很躁,没耐心辩听。恰好这时又发现别的地方有情况,立即放过这边,风风火火地奔那边去了。这样,智勇的你又逃过一劫,可以美美地看一场免费的电影了。
这些胆大妄为的行径,都是那些“枭雄”们的作为。我这个老实的孩子,通常是在第一批次被哄赶出去的人之一。
我们出去以后也并不善罢甘休。电影院的后门是两扇厚厚的木板门,用一只眼睛通过两扇木门之间的缝隙,也可以看到银幕上的影像。虽然远了,又是“管窥全豹”一般,映入眼帘的影像模糊不全,但总比站在后面无缘观瞻的人强。
可恶的是,有几个大叔级人物闲逛到彼,他们见我们一个比一个高地叠在门缝前往里瞄,也凑过去看了看。他们一看就上了瘾,把我们那一线江湖给霸占了。挤也挤不过他,我们无可奈何。
电影院不仅有夜场,也有昼场。赶场天,远处来赶场的年轻人们要看,还有夜里不便出行的老弱妇幼也要看。家在远远的深山里头的人们,晚上赶不过来,只能是趁星期天赶场之便,看一场电影,娱乐一下精神。
“闲天”(指星期一至星期六)也有白天放电影的特例。比如,轰动一时的大片上映,票房爆棚,晚上加演一场都供不应求,只好白天也放映。
最牛的是歌剧片《刘三姐》上映的时期,十里八乡的人们都涌向电影院来,争睹山歌女神刘三姐的风采。电影院日场夜场连轴转,工作时间太长,电影放映机都发烫、坏掉了几回。《刘三姐》是民族歌剧片,那些年的乡村男女,通过对唱山歌,邂逅爱情。听说,有些痴情种看了黄婉秋扮演的刘三姐,居然入戏太深,疯了。
以前没有春运火车票难买之说,春节期间电影票一票难求却是常态。大年三十和初一歇演,工作人员也要过年。从初二到初十为春演期间,人们看电影的激情空前热烈,场场爆满。
一进入腊月,电影院的电影海报到处张贴,花花绿绿的。有的贴在没有粉刷的石墙上,松松垮垮的,风一吹就飘飘欲飞。我往深巷两头瞄一瞄,见无人注意,迅疾地从墙上把那海报一把揭下来,掖进衣襟里,匆匆离开。那海报,纸质优良,画面精美,用它包书皮,现一大美女的脸在封面上,很是吸引同学们的眼球,自己也自鸣得意。
每天在街头巷尾的固定小黑板上写“今晚电影XXXX”的那位工作人员,腊月下旬还要加班写新正所要放映的电影预告。初一放什么电影,放几个场次,初五放的是武打片或是爱情故事片,等等等等,昭告镇上。预购请早,卖票的蔡同志还可以让你挑选好的座号。
否则,到放映当天才买电影票,那就犹如参加一场橄榄球比赛一样艰难——不,比那激烈残酷得多。票房前,四个一 宽的“猫洞眼”,有好几百人拥挤在那儿。人们被挤压得胸口憋闷,气都喘不过来。只好将口鼻仰朝上面,向天空吸氧。那情景,像鱼群太过密集的鱼池里那些缺氧的鱼。
那年,我大哥的大舅哥去挤电影票。他狡猾,他并不花大力气楔进那片人肉方阵里去受洋罪。他像鸭子凫水一样,直接从那些密集的人们头上“匍匐过去”。那样,又不着挤,还能轻轻松松直接游到售票口,把票买了,再轻轻松松游回来。
下面的人们,手脚被挤压着,无法施展拳脚揍他。即便想骂他,肚子也憋得慌,挣红了脸,都憋不出一句话来。外围穿白警服的警察也无奈,只是远远地冲他喊:“快点下来!快点下来!别把人压坏了!!”
卖票的“猫洞眼”两两挨着,中间干隔也一 宽。洞眼太窄小,齐刷刷塞满了递钱进去的手,像横放的筷箩。其间夹杂着一只不怀好意的黑手。他空着把手从这个洞伸进去,绕过干隔,去那边洞的手里接钱。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的情况,以为是售票员取了钱去,他还张开手掌等在里面,等售票员将电影票塞进手中哩。却最终拿不到票,才发觉被算计了。
那些拼了命挤到票的,也不一定有位置坐,可能是站票。买到站票,整场电影,你得站在过道里看。不是你一个人站,全都是买到站票的观众。过道里人满为患,像春运期间的火车上一样。
赶场天我虽然不看日间场的电影,但是,我在电影开映前,也会到电影院里坐坐,过过干瘾。那里有形形色色的人,有坐着的有站立的,有半蹲半立在木排椅上的;有野蛮的、有优雅的、有循规蹈矩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人间百态,颇可阅读和欣赏。
如果我手里有了足够买一张电影票的钱,那么,一整天都有点按奈不住,盼着太阳落坡。太阳一落坡,我就赶到电影院的超场坝上坐等售票窗口打开。
一天晚上,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小小的我独自看完电影回家走。快要出街口的时候,路旁一户人家的男主喝醉了酒,不知为何,突然冲出门来,呐喊着追赶我:“你跑!我看你往哪跑!!你给我站住!!!”那人是文革时期打武斗出身,后来成了一名公务员。此人好饮。不醉则罢,一喝醉了,那政治流氓的本性暴露无遗。为此,人人敬而远之。我当时吓得腿都软了,拼力挣着往前跑。
惊魂未定的我逃出了镇东头,开始走下龙滩坡。荒郊野地,十米外还有一片黑松林。黑松林里荒 遍布,偶尔还有被抛尸荒野的孩童尸体,想想都挺吓人的。白天从龙滩坡经过,路边有一座坟墓被水冲毁一角,我们还傻傻地近前去看里面阴森森的棺木哩。夜晚走到那里,害怕得汗毛倒竖,总感觉张牙舞爪绿脸巴的恶鬼会从坟里钻出来,像那个醉鬼一样追赶我。疑心生暗鬼,身后似乎真有了鬼的脚步声,踢踢踏踏,我快 快,我慢 慢。我一边朝前走,一边不时回头看。正惊惶奔走间,一个黑影突兀出现在我的面前,把我的心吓得咯噔一下,似乎就要停止了跳动;继而又急剧跳动起来,差点蹦出嗓子眼。
后来那黑影干咳了一声,我才听出来,那是我们数学老师的母亲。老师的母亲是区政府什么主任,她是我们村东边寨子里的人。那中年妇人总是早晚往返于镇上和家之间。那一夜,匆匆夜行的我们,都被对方吓了一大跳。
另有一晚上,我们看电影回来。刚进入村口,黑风暴雨的,走不了了。我们就近到寨子入口的族兄家新居址里避雨。族兄家新房墙是白天才砌的,砂浆还未凝固。大雨冲刷下来的砂浆掉在作为工棚的塑料布上,惊心动魄。砂浆墙,砂浆凝固了才能结成整体,坚固异常。砂浆未凝固前,却最忌讳被雨水冲刷。雨水把作为粘合剂的砂浆给冲涮掉了,墙体中空,重叠而上的那一块块石头,危若累卵,岌岌可危,随时有坍塌的危险。一帮小伙儿蜷缩在工棚里害怕着,却无计可施,不知怎样规避危险。
这时候,族兄的父亲冒雨前来视察,一见我们那样,大声吆喝起来:
“真着我估计到了嘛!啷个大的雨,今天才砌的墙,你们呆在下面,不怕墙垮下来压死你们?!”事后想想,那夜真是冒着生命危险看电影哩。
随着时代的进步,电视普及以后,电影院开始被人们所冷落。
农村人大都不愿花电影票钱“买罪受”——以其舍近求远,跑电影院里呆俩小时,还要夜行归来,说不定还像我那样,一路惊吓。不如躺在沙发上,握着遥控器,看电视来得划算和舒服自在。
于是乎,小镇上的电影院,门庭冷落,风光不再。渐渐地,关门大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