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头
张凡修
悠乎间,多少事远了。其实,尽头离我们越来越近。
“去吧,把门打开,也许外面有,一棵树,或一片树林”。我们看见的事物,“即便只有,滴答作响的夜色”,尽头触手可摸。
“一只杯子空无尽”,既可尽头储满,也可尽头淘空。是水,是酒;是漫溢,是汹涌。而内部,依旧干燥——它制造了倾身、倾诉、倾情;它生产了别离、迷离、剥离。这个过程,表明,尽头“离开过,又回来了”。
……浓密的叶蔓忽明忽暗。尽头,猫着一口井。母亲正忙活栽菜秧,中间隔着黄瓜架、红薯地,因此面目不清,我们彼此看不见,但母亲一直在呵斥,我的水流供不上。我加紧摇着辘轳——水位跌陷处,我一次次接长井绳,用来消解,“尽头。恐惧尚未返回倾听”。
一匹马已然到达尽头。蹄窝成为不可久留的洞穴,被踩过的嫩芽,又徐徐开放。一场大雨过后,谁也忍受不住挣扎的涛声。这匹马突然从尽头折回,只为看一眼,探出洞外的纷乱。
尽头,是省略悲伤、延绵绝望的最好方式。只要破坏了固有的秩序,狭窄的呼吸道,就不会咳嗽个没完。
尽头,是没有悬念的,只有秩序。秩序的脊背,总会背着“那些想渡河的人到对岸去”。
门前,一辆拉棉花的拖拉机,嘟囔着,“我要去远方,我为什么不能去远方”?那隆起的柔软,颤动、轻盈,从憋了一冬的早晨,爬过来。土路是坚硬的,它容许穿行,容许远去的背影,像一群绵羊驮一群绵羊,井然,渡到尽头去。
我们看不见尽头有花草摇曳,但我们能感受到它摇曳时的晃动。这样的信息,每天都在我们眼前传递着,“像盆中的水,无论怎样晃动,都不会溢出”。
将熟的玉米地,一眼望不见尽头。只有我和父亲,每人一把镐头,每人一条垄,刨秸秆。父亲手把利落,转眼就没了影,那开敞的一条长长的缝隙,因短暂的暴露,让我对尽头顿时失去了神秘感。“眼瞅手不愁”,当疲惫与颠簸即尽极限,一股烟尘扑面而来,我这一条垄的对面,笼罩着父亲接着我的身影——仅仅,一条垄的尽头,变得,遥不可及。
尽头分成两半,一半攥在老木匠手里,一半攥在演奏家手里。老木匠晃动着漆刷对演奏家说:“你手中是一把好琴,只是琴弦松了”,而“眺望仍然是必须的”。
风可熄灭,也可助燃。“答应他,活着做他的女人,死了和他埋在一起”。风从尽头吹来,愈加悲壮、凄烈。
“八月十五云罩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八月十五的夜晚,我们没看见月亮,距正月十五还有五个月,怎能知道正月十五那天会下雪呢?这就是,尽头没有悬念,只有秩序。
是去年中秋的一块乌云,遮住你的心情吗?你准备了马匹,独自走完漂泊的冬天。黑暗中你拖延的行程,一直到今天,才亮堂起来;注定有一树梨花,提前开放;注定有故乡的青草,埋在雪地里。
马在哪里吃草,哪里就是尽头。而草深埋于茫茫雪原,马的四蹄就急不可耐地刨坑。行者不想就此下马,只盯着,蹄窝深处的草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