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忆儿时过春节

马云龙

  进入腊月门儿之后，家家户户开始忙活起来。赶集上店儿，准备年货。到了二十几儿，开始扫房擦玻璃。我们回民，扫房还得挑个吉日，星期四或星期五，都是好日子。把家什被褥等等都搬到当院之后，父亲蒙上头脸，戴上风镜，举着大扫帚，划拉顶棚屋角旮旯，把积聚了一年的尘埃污垢清扫得干干净净，心也随着干净起来。擦玻璃，一般是母亲的活，有时候我和妹妹也帮忙，在寒风中擦过的玻璃上，随即冻起一层薄冰。晚上，明亮的灯光照着明净的窗玻璃，心也跟着明亮起来。

  母亲开始淘米粉米磨面蒸豆包年糕。

  豆包一般是黄米的，馅儿是芸豆或是小豆，煮熟腻了，喂上糖精，搁盆儿里备用。我们就掀开那个小盖垫，来回抠一点儿抠一点儿偷吃，馨甜馨甜的。金黄的豆包蒸出来，只吃一顿，剩下的要存到大缸里，留待正月里慢慢吃。有时候在外面玩儿饿了，就跑回来，探手到缸里摸一个豆包，冰冷梆硬，石头蛋子似的，掐在手里跑出去，一口口啃着泛冰茬的皮儿和馅儿，就着寒风，觉着满香的。

  接下来是撒年糕。大多要等到二十九或三十儿，也多是黄米的，有时候撒江米的，熟后出锅凉凉，切成一个个方块儿，白玉一般，上面点缀几颗大红枣，不用等蘸糖，光看看就流哈喇子了。

  最后蒸一锅白白胖胖的馒头，预备大年初一早晨吃。

  父亲的任务是做菜。

  先把自个喂养的小鸡带到清真寺去找老师傅宰了，然后回来拾掇。用开水烫掉表面的鸡毛，还要一点点细致儿地薅去密密麻麻嵌在鸡皮里的毛根部的小锥管儿。

  另一样费事的活儿是拾掇带鱼。开膛破肚剪翅子抠鳔挖鳃……弄得满屋子腥，招来好几只猫在外面乱转悠。

  然后就是炖鸡，炸带鱼了。再加上黄花、木耳炒牛肉或羊肉，——初一早晨的菜一般就是这四大碗儿。肉不充裕时，就在表面浮一些肉，碗底都用三角白菜衬上。肉充足的年份，还要单另做一碗丸子。

  三十儿，我们小孩子没事儿，一天到晚就是拿火柴放炮仗。蜡笔粗细、比蜡笔长一点儿的小鞭儿，一角八分钱买一包，二十个，还有比小鞭儿更小的电光炮儿，五角钱一百个，噼噼啪啪，放老半天。偶尔也放双响儿的铁杆儿（二踢脚），胆儿大的用手拿着放，拇指和食指松松地捏着，另一只手拿从炉子里引着火的柴禾劈子点燃药捻子，在手里第一响之后，自个就崩到天上去响第二响。拿的时候有捻儿的那头要靠下，不然会崩地下。妹妹不敢放炮仗，就放一些没有响声的喷花。

  晚上一直玩儿。在村头稻池里藏猫猫，或凑几个人打扑克，等到午夜十二点整，站在门外看放炮仗的：挂鞭，彩珠筒，闪光雷，地雷子，钻天猴，满天星……电闪雷鸣，满天里五彩缤纷目不暇接，耳朵里乒乒乓乓噼里啪啦，时急时缓时稀时密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了浓浓的硝烟味道，深深地吸上几口，气味好极了。

  母亲没工夫歇着，打扫清理屋里屋外，把馒头和菜肴放在大锅的篦子上准备好，明早起来一就吃。

  初一一早，我们特别兴奋，躺不住，天刚亮就从被窝爬起来，嚷着快点吃饭，吃完好穿新褂子新裤新鞋。母亲把花生瓜子装在一个盘子里，上面缀几块糖，旁边搁盒烟，等候来拜年的亲友邻居。

  吃完一顿美餐饭，换上新衣裳，就去邻居和亲友家拜年，得了压岁钱，直奔商店，买糖，炮仗。只有这时候的钱是归自己支配的。

  玩啊乐啊过了初五，还有一个热闹：去街里看会。村村都出，来街里演：踩高跷，扭秧歌，背歌，旱船，二鬼摔跤……我们村也出过会，踩高跷，都扮成孙悟空猪八戒哪吒啥的，有个扮老丑婆的，满头白发红袄绿裤，扭得特欢，忽然间她高耸的胸脯塌陷下去，原来是扮演者塞在衣服里撑在胸前的一个破草帽滑落到地上了，引来周围一片笑声。

  一气儿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年味儿才逐渐逐渐淡化下去。

  在我一直生活的这个冀东北山村，过去的许多年里，过年大概都是这样一个流程。

  后来家里条件好点儿了，有了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大年三十儿晚上，又增添了一项雷打不动的内容——看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那时候最怕的就是演晚会的时候停电。

  这些年，人说年味儿越来越淡了，我说主要是生活越来越好了。

  过去，过年是人们一年的“盼头”，苦累一年，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只有到过年才能吃点好的穿点好的玩点好的。现在呢，一身名牌服装、在星级饭店吃腻大鱼大肉的人们到处踅摸农家院去享受棒子面儿窝窝头。

  过去，文化娱乐极其贫乏，现在呢，电视电脑智能手机大普及，天天想看啥有啥。

  过去，孩子们吃喝穿戴玩乐的许多梦想都要等到过年来实现，现在呢，天天是他们的嘉年华……

  要说如今的人们在这个传统佳节还有什么“盼头”的话，也就是盼望在这几天难得的闲暇里，合家团聚团聚、走走亲访访友，温习温习感情，稍作憩息，调整精神，积聚力量，然后，再去迎接新一年的忙碌和挑战，去进行新一轮的奋斗与拼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