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到中途

黎武静
 

　不久前忽而发现，我的阅读习惯与年轻时相比，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发生的，已不可考。就像无意间吹过四季的风，看过花开花落，便是一度春秋。
　想来那时年少，好奇的眼睛看世界。一本书拿到手里，必然一鼓作气看到结局。追着情节一马平川，览江河壮阔，一泻千里，心无旁骛，势不可挡。休说一本，一日读八本书都不在话下，读完后尚可倒背如流，着意将其中精彩片段大声背诵，与舍友共享，一群人在宿舍里畅怀大笑。第二天雨落霏霏，等不及天晴，清晨撑着伞便去还书，急着再拿几本新书打发我的闲暇时光。
　少年时代多的是空白时光，唯有书籍可以填补时间的缝隙。比一本书更愉快的，是两本书，以此类推。书包里装着书，书架上放着书，隔壁同学那里借一本，舍友新买的书也要一睹为快，图书馆里借来的书更是全宿舍共享，所有在视线范围里出现过的，通通不能错过，只要有本书在眼前悠然走过，必要深情相拥。
　想起来的都是速读的场景，上午从图书馆借来，下午便忙不迭地去还，想着快点借下一本，刚走到馆前便被老师拦下。原来当时的借书系统不允许当日还书。少不得要忍耐一日，终于养成了新习惯，每次进得图书馆，必把所有借书权限用尽，抱得九本书满载而归，一本都少不得，少了怎禁得看？
　那时决想不到今日读书已成延缓之势。如今一本书，常常书看了半拉就随手丢到一旁。有时连一半也还没看到，就只看了个序而已，难得的是有时把同一个作者的所有能找到的书通通先看了个序，然后就丢到一旁，等到来日才会回来再读。
　这个“来日”是有规律的，我翻了翻读书笔记，结果发现通常都是在一年半后，只要看开了头的书，我必会读完，一年半后重新拿起来，照样从当初断了的地方悠悠读起，愈读愈疾，痛痛快快地看完全本。仿佛知交老友，在时间面前，把酒言欢，不胜酣畅。一年半的时光对记忆是个考验，当然也有忘了的，如果忘了大半，那么一年后也不妨从头读起，慢慢地找回那些被记忆忘却的细节，踩着轻松的步子，在陌生又似乎亲切的文字里徘徊，直到看到全新的段落，遇到崭新的风景，心满意足地翻着书页直至最后的结局。于是不可避免地，这本书不只被读了一年半，而且被读了一遍半。读一遍是寻常，多读半遍，便是我与它的夙缘。时光荏苒，缘深缘浅，都在书页之间。
　即使忘了情节，但那本看到一半的书，作为一个标的，不会被忘记，它深刻地铭记在脑海里。通常把一本书丢到一旁是因无意间被别的事情打断，琐事来缠，不得不稍作停顿，有时又是心情使然，个中种种，不一而足。亦有特意中途跑开，将一本书轻轻丢下，故意让时间成为读书的停顿。
　当然故意丢下的书，不会等到一年半后才被想起，几天之内就会忍不住翻开。有时是为了躲眼泪，因为情节太过激荡，眼看着那些就要发生，将要发生，必然发生的一切，以为过几日再看就不会心潮澎湃，泪流满面。忍了几日翻开来，不必回顾，读得几行，仍是泪如雨下，难以自抑。
　有时是因为惊心一瞬，将书在到达巅峰之前丢开，缓缓情绪过几日再来观赏这滔天巨浪。有时因为心生怅惘，将书在朦胧未明之际丢开，回来时再将幽幽心绪细细分明。有时是因为温暖愉悦，将书在恋恋不舍之时丢开，书到中途默默走开，回来时仍有无限温柔在悄悄等待。当然，那些温暖愉快的停顿理所当然地会很短暂，我只是稍稍调试，便决定直面珍馐美味，大快朵颐。
　时间不只是读书的幕布，当你轻轻丢下一本书，用时间来调剂读书的心情，时间就成为一个漂亮的书签，轻轻地夹在书页里，和整本书融为一体，难以分割。
　书到中途，在时间的停顿后，有顺流而下的，有重回起点的，还有绕来绕去只在前半程徘徊的。读《红楼梦》时，唯有初读时从头到尾，而后每次重读都只会读到中途，只读那花团锦簇中的片刻辰光，热闹红尘里的青春年华，偶然想起时亦有从始至终通读一番，之后照旧还是恢复成老样子，不介意来龙去脉，不在乎前因后果，只随手翻开，读上几行，只管在前半程里翻来覆去消磨时光。脂砚斋在好了歌注解的眉批里曾写下“忽新忽败，忽丽忽朽”之语，败与朽的后一半，新与丽的前一半，在覆盖万物的白雪落下之前，世事缤纷，何妨一醉？笙歌院落，灯火楼台，万千光芒，都在文字里闪烁。
　很多被丢开的书都在几天之后，或一年半之后，被重新寻回。书到中途，只会丢开，不会忘却。这样的惦念是生命里的喜悦，轻悄悄的，藏着下一个春天，永远含苞待放。虽然有短暂的分别，仍然有必然的重逢。一分一合里，喜怒哀乐都加倍。以时间作停顿，一本书在生命里走走停停，漫长岁月里，不管间隔多久，每一本书都轻轻画一个安静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