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的悲剧

王仕学

2017年中秋节的第二天，舅突然去世。听到这消息，我们一点也不悲伤，一向多愁善感的母亲只淡淡地说：“这个祸害终于死了。”父亲也漠然。最后决定，吊唁是肯定要去，不是看舅的份上，而是看几个表弟表妹。

到了水泥厂附近，宽阔笔直的大道，巨大而平整的停车场，我们几乎认不出舅住的地方。朝着白幡飘扬的地方，我们找到那里。舅的遗体安放在临时搭建的工棚似的屋子里，30多平方米，旁边是高高的楼房和宽阔的停车场。遗像依旧一副凶样，横肉，长眉，厚唇，黑脸，眼鼓鼓的。

从我记事开始，母亲就经常告诫我：“不要理你舅，他是骗子。”

到县城读书，与舅相遇。他、外婆、我去兴义老城穿云洞前的国营饭店吃面，一毛二分一碗。第一次进饭店，我东张西望，我的那碗被乞丐抢吃了。舅又开了一碗的钱。在记忆里舅是两碗面。弟弟们则是一人一记响亮的耳光，有次舅到我们家，白天睡觉，弟弟们在屋外玩耍，吵了他瞌睡，他顺手就是两下，事先没有警告，事后也没有说明。弟弟们眼泪花花转，不敢哭出来，因为舅是长辈。

舅是独子。上世纪80年代初，为赡养外婆的事，大姨妈幺同舅打官司。法庭上舅先是不认外婆，说他姓赵，幺她们姓孟，不是一家人，这不是他妈。众人骂他不要脸，是畜生，法官对他也怒目而视。舅看势头不对，马上跪下去，样子很后悔，流着泪说：“妈，我对不起你，我以后奉养你就是了。”摸出30元钱交给外婆。众人以为舅要痛改前非，不要判决。谁知他一走了之，再也不会面，我们才知道他用了金蝉脱壳之计，外婆只好继续与一道生活。

大学毕业后，我在兴义师范教书。舅找到我吹嘘他的流浪生活。解放初期，他才十多岁，买几包六六粉就去赶广西。到了一个场坝上，借个马锣当当一敲，人就围过来了，他先耍一通拳脚。高声喊道，毛主席叫我扫除一切害人虫，地主老财没有了，土匪也消灭了。但是害人虫还有，是哪样？就是虱子、跳蚤、苍蝇。我们要奋勇杀敌，怎么杀？就是这种神药。他顺手牵出一条小狗，抹点六六粉，跳蚤就死了。舅的生意特好。第二个赶场天，他弄些草灰石灰之类包成小包，赚了几十元，赶紧回兴义。

他的手艺是阉鸡阉猪。他说，这手艺好呀。锣一敲，三毛五毛，挣了钱就吃喝，到哪家不收钱，就在这家吃住，再怎么着也不会饿肚子。最后他吹嘘舅妈多。他说，你有关岭舅妈，兴仁舅妈，曲靖舅妈，水城舅妈，整整9个。舅妈太多，他只好用地点来替代。舅很兴奋，我听得晕乎乎的。我纳闷，舅不过五短身材，长相不好，凭哪样那些女人喜欢他？我找一个都那样艰难。

我回家摆谈，大概露出了艳羡的神色，母亲再次警告我，不要理你舅，当心他骗你，舅妈多不关你的事。我知道，母亲怕舅把我带坏，也弄出一个什么“多”来。

不久，我回郑屯老家，在客车上遇到舅。他用麻袋垫在车厢里与一个年轻妇女背对背坐着。他介绍，这是你龙广舅妈。我只是笑笑，喊不出口。

外婆过世的时候，到处打听舅的下落，没有音信。幺独自将外婆安葬了。舅竟然说，外婆下葬那天，他在另一座山上看，谁也没有发现他。幺埋第一回，他要埋第二回。事实证明，舅不过说说而已。

过了几年，果真有个表姐来认爹。表姐为人很好，母亲去这个表姐家玩，听到一件事，与舅的关系就彻底崩了。

母亲到了表姐家寨里，有人来陪客。其中一位老奶奶问：“你是她什么人啊？”

“我是她二。”母亲笑着答道。

“那你以前来过这里。”母亲有些诧异。老奶奶继续说：“你那次来，带了一个小孩，那孩子还吃奶。你哥当时把你们娘儿俩卖了400块钱，他去叫买主的时候，你回去了。这钱你哥不还，扯皮啊。”母亲突然忆起，当时舅说要做什么事，就叫母亲去，住在一户人家，吃得很好。舅外出之后，男主人突然拿出两块钱几个糍粑，叫她赶紧坐客车走。母亲说要同舅打招呼。那主人着急地说，赶紧走吧。你哥回来我们同他讲。母亲几十年一直犯疑，如今终于明白了，那老奶奶就是当年的女主人。母亲回来后，大骂，这个畜生，连亲妹妹都要卖，我与他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从前，母亲顶多叫我们不理他，怕被骗。之后只要提起舅，母亲就大骂。父亲补充说，你舅收了黄家60块钱，就要你幺嫁给黄家。幺死活不干，那钱他也不还人家。钱只要到他的手，就是进了老虎口，你休想将钱要回来。

从此，在表妹家或在其它地方相遇，母亲虎着脸，不打招呼。

60岁之后，舅不再流浪，住在县水泥厂附近简陋的屋里。70岁的时候，他想做生日。母亲不准我们去。大姨妈去世的时候，考虑到是他的亲大姐，老表们买了水果告诉他，舅破口大骂，将东西甩了出来。近几年，舅岁数大了，脾气更加不好，与人处不来，许多人家不愿意租房子给他，他又不愿意与子女住，子女只好凑钱搭个房子，让他有个栖身之地。母亲在坝子里看着白色三合板与绿色塑料瓦的小房子，叹口气说：“这个祸害活着的时候四处流浪，死后也要流浪了。”

即使强盗土匪杀人犯，死的时候，固然有人恨他，但总有人念他的好，总不免悲伤，尤其是他的亲人。舅呢，连这点都做不到。

舅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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