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一双不流泪的眼睛
韦 荣
近五十岁的母亲,在我心里哭过三次。
上小学,喜欢买图画本,不愿听课的时候便拿出来,用铅笔在本子上画图,画什么呢?那便是母亲的那双眼睛。
幼时,我患有癫痫病。母亲安排任务,要我跟哥哥把院坝里的稻谷用口袋装起来。我个子矮,便搬来一把椅子垫在脚底下,小手拉着比我胖好几倍的口袋,哥哥用铲子把谷子铲起来,我一边嫌弃哥哥铲得慢,一边用一只手抓起稻谷玩,忽然眼前一片漆黑。
等我醒来,看着母亲把我抱在怀里,不停地叫我的名字,我睁开眼睛,看着母亲铁青的脸,眼睛里藏着泪水,真的好美。那是我记事起,第一次那么近距离看母亲的眼睛。旁边站着父亲,还有邻居的伯伯和婶婶,他们七嘴八舌的嘀咕着,气氛异常紧张,我却一句也没听进去,轻轻地叫了一句:“娘”。
事后哥哥告知我,我突然晕倒,然后他吓得跑去叫母亲,母亲回来抱起我,用大拇指一直掐着我的“人中”不放,我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某天半夜,我在熟睡中醒来,一样的场景,母亲抱着我一直喊我的名字,只是声音特别大,我从“酣睡”中苏醒,揉着眼望着母亲,却没有在意她眼睛的样子,只看见母亲苍白的脸有些抽搐。
“儿子,疼不疼?”母亲结结巴巴的问我。
“娘!我在睡觉,不疼啊,我明天还要去读书呢。”我答道。
“不睡了,我们去看医生好不好?”母亲有些哽咽,似口痰卡住了喉咙。
全然不知为何母亲那般焦急,还未等我同意,便是父亲拿来婴儿时的背带把我放在了肩上,我们便出了门。我把脑袋搭在父亲结实的背上,没有丝毫睡意,看着漆黑的夜,还有母亲手里电筒射出来的光线,深夜转凉的空气中还能闻到杂草的气味。
“他大伯说这应该是‘母猪疯’,医院治不了,得带他去找‘土’医生;听说村里孩子得了这个病也是那个土医生治好的。”母亲说着。
“应该叫他大伯来的,深更半夜,不知道人家会不会开门。”父亲回应。
“去了再说。他还小,治不好,一辈子就坏了。”母亲说话的声音有些低沉。
那时,我才七岁,虽不知这病未来能带给我多大不幸,但心里却很“冷静”,或许是没有疼痛感和感受不到生命的无常吧。
母亲像似犯了错的孩子,用低沉的声音叫着土医生的名字,不一会儿,窗子里透出了灯光,传来“悠长”的声音;母亲便提高声音说明来意,我假装醒来。母亲说明了我的病况,医生遗憾的说:我这里没药,其他镇医生有药,你们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他还小,可以治得好。
母亲看着我,一脸无奈的表情。母亲欲把我背在她肩上,我说:娘,我不累,我可以自己走。
后来,找到了那个“救命”医生,花了几百块,开了几服“中药”。暑假去外婆家玩,在去之前母亲嘱咐外婆,督促我按时吃药,由于我的疏忽,把药弄丢了。为了这事母亲还跟外婆拌了几句嘴,事到如今我依然记得,幸好那“制药”的医生还在,才挽回了我这薄如蝉翼的生命。
那是我在幼小的心灵里真切感受到不一样的温暖,它撞击着我小小的心脏,像一粒小小的种子,等待着发芽。
母亲有五兄妹,她排行老二。听外公说起,母亲小学二年级便退了学,那时家里条件不好。十五六岁时母亲便“壮如牛”,不愿做家务,就跟着外公扛着上百斤重的木板走到十几公里的县城去卖。我笑着回应外公,可心里觉得外公说得不对,母亲身材那么好,才不是牛呢。
十九岁的母亲像春天里的一阵风。经亲戚介绍,在外婆的“督促”下,便跟十七岁的父亲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生下哥哥和我,因父亲老实本分,母亲便一人撑起这个幸福之家。
农民以刨土地为生,这是几千年来不变的真理。母亲和父亲一年四季都辛勤耕耘,日复一日。不同的是,母亲脑袋瓜子“灵活”,除了干活,种植蔬菜到小镇上卖也是一把能手,一年下来能挣上万元,解决了家里很大一笔开支。只是年少时很少看到她闲着。祖父说:母亲忙得“丢了扫把,弄铲子”停不下来,我觉得更为贴切。
母亲在我跟哥哥眼里是极其严厉的。
渐渐长大,跟着求学之路往上爬。印象里,母亲是很少跟我们兄弟两讲大道理,那时候心里只能浅显的认为母亲文化低,给我们两兄弟的帮助极少。
每天放学,哥哥在家负责做饭和打扫卫生,我拉着一头大我十几倍的水牛在家乡的小路上走着,放牛成了我小学那些年每天必要地功课。
我贪玩,把牛拴在树桩上,跑去跟其他小伙伴玩“丢沙包”;殊不知牛也贪玩,挣断了绳子跑到小叔家地里吃麦苗去了。等黄昏逼近,太阳躲进山头,夜幕从山间袭来,小伙伴各自赶着牛回家,我也便兴高采烈的跑去牵牛,结果便是膛目结舌。一亩地的麦苗被那头可恶的大水牛吃了足足一半,霎时脑子里晴天霹雳,跑到地里牵出水牛,把断了的绳子接上,确定牢靠了,找来一根棍子,往水牛屁股上就是一顿“毒打”。
回到家没敢主动承认错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却在很深的夜才肯睡去。翌日,小叔跑来告状;母亲的脸拉得“老长”,一句:跪下!便一边整理挑到镇上卖的蔬菜,一边嘴里骂着。我跪在水泥地板上一声不吭,也记不得母亲骂了些什么,只是每次骂我,都是眼里噙着泪,可能是我不够注意,都不曾看到那滴眼泪掉下来。接下来等待的便是父亲手里竹竿的一顿“鞭策”。
第二天,母亲在出门之前对我严苛的说,犯了错就要去弥补。我明白母亲的意思,便扛着家里的肥料撒在小叔家的麦地里。然后每天去看一次,渐渐地新芽冒出土地,最终跟另一半地里的麦苗长得一样高,心里才放下沉重的石头。我像个不倒翁,总站不直,所以母亲不愿其烦的叮嘱、鞭策。
后来上课还是改不掉画画的习惯,只是再次去画母亲那双眼睛,忍不住用蓝颜色的水彩笔点上几笔,道不明是何原因——我想那应该是彩色笔给我视觉上独到之处吧。
青春叛逆之年,我辗转到县城读书。祖母过世,我从县城匆匆赶回去,母亲如一台停不下来的机器,忙里忙外,堂哥家却忙着瓜分祖母的财产,母亲说给祖母下葬了再说,却受到了各种抨击。
祸不单行,在给祖母立碑之时,把邻居的腿砸骨折了,那时候我还不懂事,扛不起任何责任。母亲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医好了邻居,还花了一笔钱跟卖碑人打官司,亲戚朋友皆劝母亲不值当,花了钱不一定能打赢官司。可是母亲对我说:你父亲耿直,我们受了欺负也要站出来;打官司得多少钱不重要,重要的是争口气给他们看看。母亲凭借自己不甘心,硬生生把官司打到最后,得到了相对的公平。
祖母下葬那天,母亲趴在坟前足足哭了一个多小时,旁人去拉她也不肯起来,而我则是站在她身旁不知说什么才好。我虽看不见母亲的眼睛,也看不见侵进土地的眼泪,但却一滴一滴掉在了我的心里,如油锅里的油打翻在我脸上,压抑着只会啜泣。我想,那应该是母亲发泄的一种方式,让眼泪把生活的每个角落都侵蚀一遍,然后继续填补满是塞子的生活,不至于让哥哥和我在里面举步维艰。
我在求学的路上越走越远,母亲也在田地里翻了一遍又一遍;而我不再喜欢画画,更不喜欢画眼睛。我想给母亲带去希望,母亲却忘了疲惫,常年劳累,便种下了一些病根。
每次陪她去医院检查,她总是不愿意,我深知她是舍不得花钱,我便安慰她,要不了多少钱。她笑着说,你给我出钱,不知你结婚得花我多少钱哩!我笑嘻嘻的沉默不语。
前些时日,我跟母亲去外婆家玩,几个小姨也在。趁她们聊得兴起,我便陪着五岁的表妹玩耍。表妹玩腻了说要画画,叫我去客厅帮她拿彩色笔,我走到客厅,便听到小姨和母亲聊起了我。
“你小儿子乖,读书那几年不惹祸,长大了也懂事。”小姨说。
“还可以,就是脾气不好,每次他发火我都得让着他。”母亲控制不住喜悦之情,笑出了声音。
而我站在门外,仿佛走进了深秋,有着太多的触动,悲喜之感让鼻尖有种酸痛。一边觉得自己受之有愧,作为儿子却把最坏的脾气留给母亲;另一边觉得母亲迁就了我这二十多年,真好!
“哥哥,我画眼睛给你看好不好?”表妹尖锐的声音喊我
“好!画一双不流泪的眼睛。”我答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