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草的战争
王仕学
人与草是对老冤家,千万来一直彼此厮打,爱恨交织。人退草进,人疲草长,草善于打游击。铺天盖地,集团式冲锋,草善于打攻坚战。一步一个脚印,缓慢推进,积小胜为大胜,草善于打持久战。
初春,我们翻地,将土块弄碎,平整好,泼一点清粪水,似乎是一张铺好的床。菜种呢,捡了一次又一次,草种、石子捡干净了,好叫菜种独享那清粪水。可菜出苗的时候,那草居然夹在菜苗里,数量不少。奇怪了!那草种从空中飞来的?从菜种里走私的?还是潜伏在土块里的?绿的草在风中摇头晃脑,很得意。
为了包谷长得更好,我们锄草。肥猪苗、鬼针草等拦腰挖断,拢在包谷苗下充当绿肥,熟地草、五谷草的根翻出来,暴晒,整块地似乎只剩包谷南瓜豇豆了。不料晚上露水一滋润,或者下点小雨,它们又活过来了,虽然损失了一些同伴,余下的却饱经沧桑般顽强,直叫你心凉。它们不过枯黄几天,打一个盹儿,竟更加勤奋地生长。秋天拔花生的时候,草簇拥着花生;扳包谷的时候,草围在包谷杆四周长得正欢;收红薯的时候,狗尾草得意地摇着一簇“狗尾巴”,储备了成千上万的新生力量,它们哪会灰心丧气!
草有草的聪明。苍耳、鬼针草、肥猪苗等会巧妙地将种子粘在人鞋裤上,粘在牛马狗的皮毛上。这些草籽用粗糙刺激你,你心烦,捻它们下来,甩得老远,那草籽一定笑着离开了。它们要离开父母,去更广阔的天地,“免费快递”,草成功了。蒲公英、飞花菜、牛舌片等,种子是“伞兵”,借助风在空中飞得很远很远。野芹菜、芦苇、瓢儿菜等,它们的种子是“水兵”,可以顺水而下,随意而安。更多的草是“陆军”,攻城掠地,步步为营。
草与人作战,当年草处劣势。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一切服务于温饱,一切为了温饱。牛可以耕地,要割草喂牛;庄稼要增产,就割草做圈肥;草灰可以肥田,要割草烧灰。圈肥、草灰等等生产队按每百斤计工分,工分秋后可以换算成粮食,于是大人细娃起早贪黑地割草。清晨出去,拿着扁担在山间晃来晃去,无从下手。我的办法是选择离家近的地方的田埂地埂或包谷地,一来趁饱,二来趁早,将草连根拔起,其它如嫩树叶等一并笑纳。可怜那些被我糟蹋过的地方,好几个月那里寸草不生,甚至第二年也无法恢复元气。春节前后,要铲火土,将枯草连根铲起来,收集合拢,烧两三天,许多地方,草被一网打尽。
那时候,与草作战,农村几乎全民皆兵,老人小孩,青壮年,一年四季都在战斗。牛马羊还要帮忙消灭一部分。许多地方像剃头似的,光秃秃的。古人说草是山的毛发,我们整天给山剃发拔头发,弄得山裸露在阳光下,草无处藏身。如今想起来有些脸红,我们对不起山。
一般草柔弱,但也有剽悍的。茅草、马耳杆只要你抓它,它就好不客气地划一道血口子,虽不致命,依旧让你疼的钻心。传说鲁班因为被这种草划了一道口子,仔细观察发现那草叶的棱上有许多小齿,就发明了锯子。用锯子制成割草机对付其它的草。草小的时候,我们可以践踏它,拔掉它,折断它,但是当它们长得半人高,重重叠叠的望不到边的时候,我们就渺小了,心虚了。行走其中,要一边扒开,一边小心地落脚,有在水里游泳的感觉。脸上手臂上会留下一道道细长的划痕,火辣辣地疼。草与人斗,草赤手空拳,无爪牙利器,人呢,刀割火烧手拔,几千年来顶多弄个平手。整个世界人头攒动,芳草萋萋。斗了一辈子,人死了,青草还霸占他的坟头。
如果你以为草都好斗么?错了。不少草是山中的隐士,不喜欢与人类纠缠,住惯高山不嫌陡,离开它生活的环境,它宁愿死掉。比如独角莲,它是制造云南白药的重要原料之一。它住在深山,需要黑色的腐殖土,平地不行,汪水不行,土里残留化肥农药塑料薄膜也不行,就是用猪粪同样不行,因为伺料有添加剂,它受不了。比如金钗石斛长在深山老林里,长在悬崖峭壁上,不喜欢泥土,似乎要远离尘世。草有草的高傲。
近年来人与草战,形势逆转,草占优势。化肥取代农家肥,若干农家肥才能肥一亩田,现在一包化肥就行。省力,肥效高,增产,好逸恶劳,人之天性罢了。很少喂牛马,做饭煮猪食不用柴火,田埂上,山坡上,树林里,自由自在地生长。草汪洋恣肆,人丁兴旺。再后来退耕还林,山坡上的包谷小麦等庄稼撤退了,草乘机收复了许多失地,其中野蒿、飞机草、芦苇出力最多。比如飞机草和芦苇,它们是草中的特种部队,种子可以飞檐走壁,根可以潜入地下,水陆两战均擅长,甚至山地荒漠作战也可充当主力。
现在,农村的青壮年外出打工了,作战对象是乡村的“留守部队”,草更占优势了。好好的水田,不种水稻了。育秧、栽插、放田水、收割等等,环节太多,妇女老人劳力跟不上,只好改种包谷瓜豆。再有甚者,种包谷瓜豆都嫌费劲,种桃树梨树等果树,把田地占着就行。至于果子烂在地里,那没关系!费力运到集镇上,守一天,卖不了几个钱,远不如打工一百两百块来得干脆。草从山上冲下来,首先攻占坡地,接着攻占平地,最后是肥沃的稻田。草高歌猛进,包围了村庄,包围了那些留守村庄的老人妇女儿童。老人逼急了,用除草剂这种化学武器来应对,用除草机来应对。殊不知,那劳什子是柄“双刃剑”, 草没灭掉,倒把水源土壤给污染了。转过身,草大摇大摆地挺进城市,园艺工人小心翼翼地给它们梳洗理发浇水,站成各种队形,组成各种图案,参与城市的美化绿化。草也搞农村包围城市?
或许有人想,那些留守儿童长大后,可以加入对草的作战么?草偷笑了。那些被爷爷奶奶宠着长大的宝贝,更无战斗力。他们的父辈有吃苦耐劳的“童年情结”,种地割草还能舞弄几下。这些宝贝疙瘩,文也文不得,武也武不起,见着茂密的草只会发呆,他们细皮嫩肉,早已不会割草拔草了。
有人问,在与草的战争中,乡村不是要消失么?我沉吟一下,模模糊糊地应答,消失?……不至于吧?——不过肯定会变化就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