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本书的离散
王 霞
家里书橱最左边一个放的全是旧书,各种等度的旧。这些大部分是长兄年少所购置。
家里的藏书,文革中损毁大半,余下的曾随着我和父母迁徙于大江南北,颠沛中又散佚大半。所留存的这些,每一本上都有我的指痕和记忆。
当初齐齐全全的四大名著,都是竖版繁体印刷。年少时曾经半读半猜通读了所有,母亲逢人便自豪地夸赞。
但是,那套上中下一套的水浒,就剩两本了。另一本的失落,结记成一颗疼痛的朱砂,在心底的最深处。
1975年冬,我和父母随单位动迁到鲁中那个正在兴建的石化城。
在那个低矮的临时房里,我们过了一个简陋却温馨的春节,因为那是父亲和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春节。
父亲在夏天病重,我和母亲穿梭于医院和家之间。在学校的日子成了秋风中的树叶,稀稀落落。不多的时日里,本就沉静的我更是郁郁。所有的活动时间,我都躲在安静无人的角落里看书。那时课堂纪律很混乱,老师讲课常常不能正常进行,我就偷偷在课桌里看书。有同学就跟老师告状,说我看黄书。是啊,还真是“黄书”,那纸张都发黄发脆了。班主任是个男老师,大约27、8岁,教我们数学,很斯文的样子。他找到我,跟我要那本书。我把书给了他。虽然我没觉得自己有错,但心里还是很紧张。
老师把书翻了翻,想了想,跟我说:这书可以借给我看吗?
说实话,我心里很不乐意。一是我还想看,二也是怕老师借故没收,更主要的是怕妈妈问起,知道我上课看小说。但我根本没有谢绝的勇气。
我很清楚地记得,那天放学,我在教室坐了很长时间,希望老师会突然走进来,把书还我。
第二天的数学课上,老师讲完了课,像不经意想起似的,对我说:“你那本书挺好,就借我看完吧。”然后他拿出一本书,接着说:“我把这本书先借给你,算是我们交换看的。”
课堂上一下子静下来,大家都看着老师把书递给我。
那书很新,厚厚的,我记得是一本儿童故事集。
下课后,很多同学围拢来,羡慕地看着这本书。我就把书里的故事读给大家听。时光流逝,很多内容不记得了,可是有一个写农村孩子生活的《大肚子蝈蝈》,不知道怎么就刻在了脑海里,至今不忘。
也许是因为它是我自己的书换来的,是在我不愿意的情况下发生的,这本书我并不喜欢,但是很宝贝,因为是老师借给我的。这满足了我小小的虚荣心,而且似乎我看书也得到了老师的允许,也没有同学再告状了。可是,我的那本书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老师能还给我?
我没等到老师还我书。父亲突然病情加重,我请了假照顾父亲,直到那个寒冷的秋夜,父亲溘然长逝。
之后就是跟着母亲,为父亲料理丧事。等到我臂缠黑纱回到学校,班主任老师已经调走了。我的那本书也如远上云间之黄鹤,再也回不来了。
从那以后,那套残缺的书就被我束之高阁,再也没有翻阅过。甚至到今天,我都不愿意看到任何版本的《水浒传》。
婚后,夫君帮我整理藏书,发现了这套书。听了我的叙述后,他沉默了半晌,说:没有老师的理解和变相袒护,你还不知道要经受怎样的一场风暴呢。
是的,时间早已散去少年的迷惘。我心如明镜,感悟着老师的良苦用心。然而,在那个清苦的时代,书籍是年少孤单的我最深情的朋友。终究是在那深寒之际,我与我精神的寄托离散了。从此,我的心灵家园里,永远都有着残缺的疼痛。即便到了今日,我书香满室,仍然无法弥补这一书之离散的遗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