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日子
查仕霖
我从十来岁起就是个见习樵夫了。
乡村孩子,放学以后并不上什么补习班之类,连补课也很少。我们书包一挂,囫囵吞枣地吃一碗辣椒水拌凉饭,然后背上背篼,扛着锄头,拿起柴刀,呼朋引伴:“狗蛋、牛儿、大狼(南)瓜……走喽,打柴去喽!”
打柴也叫打疙蔸、拧松果……泛指一切收集柴禾的行为。松树林里,大人们砍走树子之后,土里埋着的树疙蔸就是我们觊觎的目标。
我还小,树疙蔸根深蒂固,小人撼疙蔸,实在没奈何。我大哥见疙蔸心喜,“这个是我看到的,那个是我发现的……”一个疙蔸旁边挖一锄,落锄定数,约定俗成,别人不会争抢。
锁定目标以后,大哥挥锄刨土。他围绕着那扎根地下的树疙蔸,屁股朝天,又挖又刨,像穿山甲打洞,泥巴一个劲往身后推。他挖掘疙蔸是很有策略的。他先将树疙蔸周围的泥土掏空,像考古队发掘古董一般,使那个盘根错节的树疙蔸跟它身边那些树根子完全暴露出来,瘦骨鳞形地在风中凌乱。
掏空周边泥土之后,大哥开始抡起板斧,悉尽剔除疙蔸周身长着的根,使它孤立无援,伶仃地,像一个巨大的陀螺,兀立着。然后,大哥半蹲下去,歪着脑壳用大板斧将疙蔸底部的“座根”砍进去一半,估摸疙蔸大势已去,无力抗拒时,大哥放下板斧,立身拿势,猛力一脚踹向疙蔸。那疙蔸吃这一踹,“咔嚓”,叹息了一声,仓然委地,仿佛死掉的绵羊。
旁边的我看我大哥踹倒疙蔸那威猛的一脚,目瞪口呆,倒吸了一口凉气,暗自心惊。我素常爱以小犯大,跟大哥犟,甚至不自量力,跟他火拼。以后可不敢了!你看他那一脚,硬生生将几十年风雨不动的松树疙蔸都能踹翻在地,我哪是他的对手?!
挖疙蔸我不行,背疙蔸也没力气。大哥把那个百十斤重的大疙蔸装进自己背篼,然后捡些七大八细的树根子,胡乱放进我的背篼里头,体谅地说:“你背这一小点就得咯,路远,多了怕你背不动。”
树根子本来就不重,一根根弯来拐去的在背篼里互相架空,很展样,看上去一大背蔸,其实没多重,很轻,背着走路不太吃力。尝到了这个甜头以后,我大哥没一同去打柴时,我投机取巧,用锄头去抠取松树底下裸露在地表的树根子,又快又省劲。后来,守护山林的老头见林下伤痕遍地,好好的松树下面,输送养分的树根却硬生生被人挑走了。这还了得?!经过蹲守巡查,他逮住了正在作案的我。老头暴跳如雷,给我一顿好骂。
我一般不犯禁令,偶尔犯点小错被抓住了,就会吓得不一般。老头见我吓得抖抖索索,心下不忍了,放我一马,说:“这次就饶过你,以后不要再挑树根子了呵!干的、死掉的可以挖。再让我看见你们背篼里头有生树根子,我就要没收工具,还把你们拉去交给队里面处理。你凭本心想一下嘛,人家树子活得好好的,你去将它的根切断挖走,那松树还不得死了?!”
那次事件害得我落下了心理阴影,以后大哥挖疙蔸时,又拿尚未干死的树根子给我背起走,我一看那根是鲜活的,担心被守树林的老头遇见了,说不清楚。我大哥哭笑不得地给我一通骂:“你怕个鸡公三!这是我挖疙蔸得的,又不是挑树根子了!背起走,他抓你我去和他说!”
虽然没有被误抓,我还是提心吊胆。后来我就不爱去山林里打柴了,为了回避瓜田李下之嫌,我去荒山上挖小柴疙蔸。
荒山上的疙蔸也分三六九等:“万不烂”是最好的,熬火,也就是“大卡”值高;最劣等的是“马桑疙蔸”,那东西不易燃,误火,燃烧值小,历来为“樵夫”所鄙弃和不屑。我傻傻地分不清楚,弄了一大背“马桑疙蔸”背着,还自鸣得意,向小伙伴们显摆:“今天裸(老)子打的柴最多!你们哪个敢跟裸(老)子比?!”别人不服气,仔细一看,马上贻笑大方起来。大哥奚落我:“扛起个马桑疙蔸(脑袋之谓),柴好赖都不晓得,打疙蔸马桑疙蔸都要嗦!”
因此得出经验教训:涉足任何一种行业,都要有一定的知识储备,要不,就会像我一样,犯了低级错误,落下了笑柄。
更大一些的时候,我们不怕守山林的老头误会了。我们有理走遍山林,无理也要和他横争。有时候实在是找不到柴了,想剃一些丫枝充数,又担心那老头在暗处“钓鱼执法”。于是火力侦察,大声喊他的名字。呼喊声跳荡在山山岭岭,回荡于沟沟汊汊,连隐伏在山石旮旯或荒草蓬丛中的野兽也竖起耳朵听听。当时,如果那老头在云深不知处的哪匹山林巡查来着,听到我们大不敬地吆喝他的名讳,他就会怒火中烧,当即破口大骂:“哪家小屁孩这么没得教养呀!你给老子等着,看我抓到怎么收拾你!”声音暴露了他的方位,估摸出他在那边山头,距离好几匹大坡,“望山走死马”,晾他一时半会儿来不拢。于是大大咧咧地爬上树,慢条斯理地剃丫枝,然后装了背走。出山好一会了,才听见刚才偷柴的地方传来老头隐隐约约的叫骂声:“这些小鬼头些又剃松丫了!小心别让老子逮到你!”现在想想,那时做事太不讲究了,至今心怀歉歉的,觉得有点对不住那看山护林的老头子。在这方面,我大哥们要做得文明礼貌一些。他们不喊老头名字。他们抡起斧头“梆梆梆”敲那硬朗的大树子。斧背敲击大树子所发出来的浑厚的声音,穿透力极强,于远处听见,好像是偷伐树木的人在砍树子一样。老头对这种声音很敏感,听见就喝吼:“那边是哪个在砍树子呀?快给老子住手!”他一发声,大哥们立即知道了他的位置。达到目的,果然就不再敲了,只根据双方距离的远近,作出是否剃松丫的决定。
我们从地面发展到树上。松树枝头有米花团一样的松果。我们爬上树将它一个个拧下来,由父母帮拿到街上去卖,得了钱归我们自己所有。干透的老松果既熬火又容易点着,不用引火草都能点燃起来。镇上有钱人家或者炸油糖果油炸粑卖的人,最喜欢买去做燃料,是抢手货。
拧松果是个技术活,要胆大心细,还要心眼灵活。单独一棵松树上可供撷取的松果儿不多。你费老鼻子力,一棵棵地爬上去又下来又再爬上去,不但累,效率也不高。我们通常会选那些单位面积里植株分布比较繁密之处,爬上去后,像灵巧的猴子一样,这棵树的松果摘完了,抓着横枝,荡秋千一般悠荡到旁边一棵去。就这样,从一棵悠荡到另一棵,一小片紧挨着的松树上的松果都摘下,就差不多摘得一背篼满满的松果了。总的上来下去就一次,既省力,劳动效益还杠杠的。
当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那样的胆识,树上延展的功夫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我初次上树,爬到高端,正准备试着悠荡过树,却怯场,不敢了。我想原树返下,低头望向下面,看哪里有枝丫可供搭脚。却赫然发觉风动树摇晃,那苗条的树身好像弱不经风,要摧折了似的。当场吓得我闭着眼睛,死死抱住树身子,鬼喊呐叫的,以为末日已到,将与松树同归于尽了。小伙伴们大骇。其间也有那临危不乱的,从旁鼓舞和指导我说:
“你放大胆一点,不要怕,没事的。不要往下看,用脚盲找,感触到可以登临的枝丫,就踩实了才换手。别着急,一步一步往下挪,你行的!”
我依言行事。越往下,树干越粗,晃荡的幅度越小,心里也就越踏实。离地丈把高的时候,自信心复归,我如释重负地道:“刚才吓死宝宝了!这会可算安全喽!”
“喽”字还没说利落,脚下“啪”的一声脆响,我脚底蹬着的那一 长的树枝的残留部份,由于年深月久,吃不住劲了,又因为我得意忘形,下脚重了些,使它兜底断掉了。我的脚失去依托,猛然下滑。我失重一般顺着浑圆光溜的树身出溜下来。幸得好双手还环抱着树身,没有横空摔下。否则,虽只一丈高矮,如果头冲下拄到地上,也够我喝一壶的了。
抱着树子出溜到地上后,脚踏实地的我惊魂甫定,这才发觉双腿内侧和肚皮火辣辣的痛。撩开衣服一看,那些部位全部刮擦得皮开肉红,翻起一片片菲薄的肉皮来,像大蒜苗身上那一层被似揭非揭了的表皮,只还没出血而已。小伙伴们让我脱裤子检查一下重要部位,我不好意思让小二哥它们仨当众露头。我觉得胯下很疼,不是表皮那种辣乎乎的疼,而是辐射到小肚子那种隐隐作痛……
当年打柴时,我们并没有觉得怎样的辛苦。于乡村孩子,那都是普通的日常活动,习以为常了。现在回忆起当时有趣的、幼稚的事件来,依然忍俊不禁,常常芜尔,失口一笑。
过去的日子,总归来说,快乐还是多于烦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