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月
吴厚炎
本来没有天和地的。太阳出来就有了。月亮也出来时,才知道地原在天上。一旦没有了月亮呢?天和地就是一回事哩。
两幢楼房并立在这里,就很有些日月了。
苔藓慢慢爬上墙。
下雨之后,苔藓看着脚下的蛇,那是人走的路。无意识的能见度。
这些,两幢楼里的人,都没有看到。只看到彼此高高矮矮山水窗帘美人拈花图案。
楼底的鸡鸭狗也没有看到。或者看到就混声大合唱起来。窗帘子里的各色催眠午睡曲,就立即停止。两两三三的人头砌在窗口,不耐烦的怨声歪到嘴边,慢慢又随口水咕嘟吞下去。然后歪起脖子来。歪得没有声音。声音要留给午睡以后的吃了饭没有?去不去看山林大盗巧夺九龙杯?若不这样,以后就都红眼对着青脸,心头彼此难过。
只有一个人例外,老刘。
两幢楼兀立着。
老刘从其间夹出的过道背起手踱过来。一线青天被他顶着不动。没有青天的地方,云絮也变幻出鸡鸭狗缓缓移去。混声合唱引出的观众楼客,还都七上八下框在窗帘子边,一如啄食样地在动。
老刘停在狗练子缠着的盆槽边,上下左右巡视,晤,关在笼子里还这样。便瘪了瘪没有门牙的嘴巴。他是楼长,管不着穿衣吃饭。只管穿衣吃饭剩下的事情。可以提议罚款,罚最高级别到最低级别——如果鸡鸭狗乱跑的话。只有卫生检查团视察时得陪着,不能当主人。因为扣分加分处罚奖励作不了主。帮忙鸡鸭狗的主人说说好话倒是可以,其实是让单位少花二文。这么说,他又是公仆了。所以,楼长的级别可以很高很低,暂时不好在登记表工资册上反映。或者,是不是“长”也很难说。不过,他当不当“长”也能够吃饭。
老刘能当这样的“长”有许多名堂——十年老牌闹钟打点,不用鸡。那东西是别人的事。也不要狗看门,院墙有铁门。就算小偷进了家,哎呀烂谷草铺床。猪是要喂的,那是乡下教书时。钻进这幢楼房后,狗虽然可以,猪不行。太不卫生。罚款。拿款给别人,不如自己咂叶子烟,是么。
老刘看着青天和楼房,就喔喔喔的,要各个窗口的狗鸭鸡小心,免得遭罚款。没有铜锣安民告示,便狼嗥样地弓背昂头吼到仰天。中午的太阳很舒服,声音不怕人。蓝秃头红长冠的一群火鸡,也跟着老刘嚯嚯嚯的打哈哈。左楼一个背心卷发筒拉起男人在阳台上说,你看老刘又在对火鸡做鬼脸,皱纹直扯得黄黄的,特别是那条鼻子,惹得笼子里咯噔咯噔打饱嗝。男人说,不,是在里通外国,火鸡原本就不是中国的。你听你听,它打的就是洋哈哈。说完也哈哈哈的,不洋。老刘的耳朵不行,土哈哈便传染开来。右楼的一间窗帘动了一下,五十多岁的男人叽叽咕咕扯住三十岁的新媳妇在说大道消息。说老刘的鼻子确实惹过麻烦,当过某位大人物的孝子贤孙好几年,人家说,光是鼻子就遗传得那么象。赖也赖不脱。不光大人物那时倒了楣,他老刘确实有亲戚在美国。他鼻子的祖先一定飘洋过海过,后来又飘回大陆,成了北方某个区域要害部门的领导。子子孙孙不绝。你看他那件对襟衣,一排排的纽扣就是续的家谱,念念不忘要光天化日。那时的老刘,鼻子就橡皮膏打叉叉。不象现在这么红,红得浸血,是咂叶子烟咂得起劲的毛病…… .
老刘听不见。在同一条撵山狗说话,骂他的主人太抠,只丢几根光骨头,碗也不放正,害得链条哗唰哗唰的响。刚把碗放正,两楼的水泥梯子直响。老刘已被人包围。
有人说,老刘,现在好些人都在寻根,你咋不去寻?老刘嗯嗯嗯的用手做成喇叭要把话收进耳朵。
读过私塾的张老福说,老刘的英文太厉害,会把美国人说得飞起来,人家怕——寻甚么根 。
回过乡又当上大学生的小腊狗说,屁,牛鼻子的英文没得学完就参军了,那点英文,是在甚么甚么教会学校捡来的洋基滨……
这时,老刘的女人冲下楼来,不准小腊狗乱说老刘的流话,要不,菜刀就砍过来……
留偏分头的算术老师忙劝开,说老刘当过人民的区长又当人民的乡村教师现在又当楼长,值得,不能光说那些洋人懂山旮旯不懂的话,哦呀哇的,牛还差不多……
老刘的女人就拖起男人要上楼,说那些人是豺狗,乱嚼牙巴骨。
大家轰笑上来。说现在的老刘才是真他妈的里通外国。揪住老刘的人字格呢大衣,扯下腰杆上的布带,从呢大衣的破洞摸到卫生衣,往上提,指头就穿在汗背心的两个口子里,刚挨着肉,连老刘也哈哈大笑起来。腰杆笑直以后,老刘就抱住呢大衣的破洞去咂张老福递过来的叶子烟。就说人不想去寻根,呢大衣就跟着寄了过来,半新旧的穿了,嗯,穿了几年?他问自己的女人。女人一爪抢过旱烟杆,甩去几丈远,说,哼!讨人嫌,还是不是人?老刘这才发现女人的声色不对,去扯女人。女人一掉头,跑了。
老刘说,大家鸡鸭狗大大的小心了。语音同以前的简直不一样。那条同老刘说过话的撵山狗,也哼哼哼地用爪子刨着人走过的路。
女人还在院墙外摆小摊?老刘来捅煤炉子。走廓上一根火钩子呆着,又进屋。屋里磕磕绊绊。火钩又出来,来看太阳。太阳被对面的楼房收了去。这边要看,顶多半张红脸。现在是一丝也看不见了。
嘿嘿……平常一个人时也说说笑笑。嘿嘿……老天要下雨?下雨就是老天爷说哭? ‘
火钩在屋里 啷一声。嗒——砰!
土匪又围上来了?老刘嚯地一下弹起来,一挥烟秆以为是当年的驳壳。再一挥没有子弹了。有位女同志裙子兜了一大堆上来,看一看,嗯,不行。幸好正规部队冲来支援。后来,那位女同志提意见,说是危险时候还挑选子弹,没有组纪。甚么没有组纪哟驳壳枪怎么能用步枪子弹嘛。是嘛,当学生兵南下剿匪时是有脑筋的嘛。后来脑筋跑哪里去了呢?去乡下里通外国当特嫌。特嫌一段时间,碰着这女人。她没有打过仗,就说什么也不怕,种田吃饭。但她又说,嗯,嗯,我老刘特别的讨人嫌,特嫌,看看田坎边粉红粉红的刺梨花,对我直咯咯咯的笑。就一楞。后来两个人并排的又一楞,成了镜框里笑着的一对。请隔壁图画老师上颜色,还真的好看。今天两个人不又一楞了吗?女人的颜色怎么会不好看了呢?讨人嫌!现在讨哪个的人嫌?老刘我不是人?嗯?没有脑筋才来管这些鸡鸭狗?
老刘一屁股压在独凳上。十多年没有压了。
卫生检查团要来的当天,鸡鸭狗欢喜得人心烦。大家才突然想起老刘。咦?看着看着人就不见了?
检查团说,围墙有个洞。撵山狗的主人才发现大事不好。小腊狗帮忙去找。狗在城外小山坡上呜呀呜的,铁练子半截有血,死拖也拖不回来。张老福提着那件人字格呢大衣摇摇摆摆过来,说,里通外国了……里通外国了?不冒烟的烟杆了。偏分头算术老师把头发摇成一团乱麻,说,相处得好好的几年为甚么要里通嘛,背心卷发筒女人抱叉着红蓝毛衣粗膀子,葵花壳从阳台上吐下来,哼!那个乡下女人厉害哩,我早就看出名堂来。右楼帘子里的老夫少妇在咬耳朵,男的说,那天晚上好象有人在哭,不,像是在吼,对天吼,嗡啊嗡的,有点那个。女的说,怎么没有听见?是瞌睡?嗯是梦?楼下那条撵山狗呜呀呜的吼得特别凶,嗯凶?
耳朵咬出窗帘子外,半夜有人小溲,就看见山坡上的乱坟,顶着茅草刺蓬过来……哇呀妈呀有人昏去医院。鸡狗鸭也叫得有些怕人。门窗关得更死了。大家忽然想起那个洞,七脚八手忙去补。幸好只是狗洞,几块石头砌上去就比原来的老土墙牢实。
呜呀呜喔呀喔呷呀呷的两幢楼,慢慢清静下来。大家也开始敢扯开窗帘子了……
突然一天,打了一个闷雷,两幢楼一齐跳了起来。鸡鸭狗又重新闹得晚睡不成晚睡,午睡不成午睡了。要重新选楼长,嗯,非选不行了,当过武装部甚么长的卷发筒的男人说。说得过滤嘴在手上抖不稳……
不过,老天还是喜欢这里的,过路的时候,它仍然留下青青不动的一线。你仰起头来,它蓝幽蓝幽的还是好看。两幢楼的心又才稳笃笃地。这时,有人又才想起老刘来。特别是张老福。因为新近搞得几斤真正上好的烟叶。那烟叶好就好在烟骨朵里有个小虫,活鲜鲜的。真想让老刘尝一尝。唉,老刘或者来个信也可以。当然,最好不贴那种弯弯拐拐有洋文的邮票,要不,大家都会认不明白。唉老刘……过了好多太阳和月亮呢?
确实,太阳和月亮也够疲倦了。倒是楼房和人,以及那些鸡鸭狗散失得无影无踪。因为,起重机把这里重新变成工地……
后来,有人在工地上发现了砖头,上面长着苔藓……
再后来,砖头被人捡走了。不要钱地捡走了。
于是,新的楼房升起来。
那么,苔藓呢?
看来,太阳和月亮又不能疲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