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
吴厚炎
六十年前,我住在贵阳大西门外,狮子山脚的花香村。
1951年,我读市西小学四年级时,放学回家,是走校门右边围墙脚的小路。说是路,其实是人“踩”出来的小径。它离墙根脚不过一公尺许,高低不平。不用担心垮塌,因黑泥细糯瓷实。这路的坎脚,有几棵须两人才能合抱的皂角树。遮天蔽日。树荫下房屋的青瓦,就越见灰暗。而路,仿佛不曾干过。听说皂角树会开黄白色的花,没见过,也不知有无香味。倒是秋冬落叶时,见若干“柳叶刀”悬挂枝头,分割天幕。所以,它又别称“悬刀”。即便落下来,也不怕斩首。能捡几片洗衣物,比肥皂还环保。可惜,从来没有运气。
小路尽头,同横向的香狮路呈丁字形相交。往左下缓坡,可到大西门;往右上陡坡,可去狮子山我家。在这丁字路口的斜对面,有一朱红大门不常开启,看那气势,想是大户人家。院内有棵树,茂密的枝丫伸出不高的围墙,迎风婆娑。尽管右边沿街而居的散户,瓦屋草屋间杂,夹有碗口粗的冬青,常绿,开白花,果实椭圆深红,并没有引起我的兴趣,因为不能吃。每当上学或路过那朱红大门前,总要看那院墙内,却又探出头的树木。因为,那树叫“花红”,又称小苹果。这果子虽不常吃,且带酸涩,总希望看看它开花结实。但总不如人愿。这好奇心在胸中已有65年了,居然不会消失。这大约不是贪吃,是那始终未见开启的朱红大门,让人浮想联翩。
在这朱红大门的斜上方,就是那冬青树的对面,有一茅草房,是一小杂货铺。回家,必经此处。引人注目的,不是房背后紧挨茅草的桑树,那先红而后变紫的桑葚,而是铺面。柜台上,常见一白发女老人,以手支撑下巴出神,不知是在凝视不多的路人,还是盯着柜台前面的瓶瓶罐罐???糟辣椒、水豆豉、棒棒糖……当然,还有堆在侧面的叶子烟、草纸……我从来没有光顾过。但玻璃坛里五颜六色的水果糖,不免让人多看几眼。不是馋,是在上坡。
这近百米30度左右的斜坡,多见马车、板板车,从未见过汽车,是真正的马路。左面高坡坎上有几户人家,右面是庄稼地。雨水冲刷的路,坑坑洼洼。石头梗着脚底,才觉得是人在走路。以后,车坐多了,忘记了自己还有脚。之后,近两百米的路段平坦,才见十来户人家彼此相挨于街左边,杨柳、杨槐参差拂扬。稀疏见斑影, 叶密动浓阴。右边依然是田坎。待两旁房屋相拥靠拢时,道旁右侧,有一货车箱辟成的大杂货铺。柜台与墙面,摆满烟酒杂物。晚上,汽灯高悬,白光刺眼。照着不宽的路面,也可见老板的面目:脸麻,微胖,平头。江浙口音。大约因为老乡关系,父亲让我赊过香烟和糖果,要发工资后才还钱。我尝过几块赊来的奶油花生糖,上海产,香酥脆甜。其如方形邮票大小,拿在手里先端详,指头上翻来覆去看一看,舔,再慢慢嚼……之后,回味那模样:焦黄嵌浅黄。是我一生中觉得最好的奶油花生糖。
从这杂货铺到家,还有三百多公尺。有四条路可供选择。往左,从小路过菜园和人家,有恶狗,少走;向右往前走就没几户人家了。路在罗汉山脚延伸。待罗汉山与狮子山相望时,就形成隘口,往左经狮子的“肚腹”可回家,太绕。路穿过隘口就是去蔡家关的方向。只有走中间。这就意味着香狮路已到尽头,我面对的就是花香村了。经过左边有若干住户的围墙,眼前是近卅亩的菜园。菜园中间有一条通往狮子山脚的笔直大道,约三公尺宽,仅铺粗砂于硬土之上。除人踩出的小径外,四处长满草。菜园之中,为何有这样的大道?原来,“狮子”腹部右侧有一山洞,建国前是原贵阳市长何辑伍藏物资的地方。洞左侧半山腰处有三尺见方的气窗透气。那大道想是专为汽车修的。物资恐早已运走。洞门有大木枋横竖钉死。我曾在洞口窥视,不敢破门而入。大人说,里面怕有蟒蛇。这山洞贯通处的顶上,就是悬崖,长满荆棘和树木。顺这汽车道至悬岩脚,左拐,有廿多道石坎上小坡。坡上有独立的木屋。1951年刚搬过来时住过(当年,这屋可能是为守山洞的人准备的)。没几天,半夜,睡在父亲窗外的大黄狗咆哮起来,接着,有石沙飞扬撞击木板房的声响。父亲立即叫唤我们五兄妹的名字,让不速之客知道我们人多势众……渐渐,狗吠声远去,讨便宜的人也吓跑了。其实,家中仅有老小五人,哥姐均不在,父亲不过急中生智罢了。第二天,我同父亲砍了许多刺蓬之类将木屋围了一圈,有半人高。之后,类似情形又发生一次,狗同主人又如法炮制。第二年,我们搬到小坡脚的长三间瓦屋。这竹篾编灰泥涂的墙体,虽不甚结实,再无人夜间打搅了。这样,我回家,就从汽车专道的小路过菜园,不必爬坡了。
这长三间瓦屋原来的主人与父亲是同事,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不知是学园艺还是生物。他家原来有三条狗,纯黑的叫皮克,纯白的叫罗汉,恐是洋种,搬家时带走了。剩下国产的黄色长毛叫狮子。它曾被主人的儿子弄到远处放生,竟又跑回来,进了我家。在小山坡的木屋,它为我们立过功劳,但搬进长三间后不久,就同农民交换簸箕了,得一大一小。不知当时大人怎么想的。如果它还在,我从汽车大道经菜园回家,它就一定会迎候我。现在,只能孤身进家了。
踏上连接菜园土坎的几级石阶后,一蓬三米见方的荆竹林会拂着衣袖。竹茂密,地就硬,不易发笋。但老黄光洁的可作钓竿。不过,有些钻心虫会在梢尖处留下鞋底针大小的孔穴,是隐患,不能用。荆竹林旁边有棵桃树,皮青,酸涩,无法入口。主干上有丫杈。小学毕业那年,发现丫杈上有个窝。观察几天,是斑鸠,像是在孵蛋。趁它不在,我上树看,有两枚白色的蛋。用手摸后,又翻动了一下。谁知第二天,母子均不见了。真没想到。
同荆竹林、桃树相望的,是从屋基脚长出来的花椒树。大人说是野生的狗椒。从未摘来吃过。它紧挨父亲书房的白纸方格窗。七、八月间,推窗可见青红相间的圆球缀枝间,迎面是翠竹绿树,这场景,当极富诗意。窗前的书桌上,父亲倒是写过一首诗,登在人民日报上。时间应是1953年。这诗我瞥过一眼,七、八行的格局,大约是写葵花与太阳吧。父亲年轻时加入中华职业教育社,同领导人黄炎培照过集体相。他写诗的用意,应是容易猜测的。
进入林荫下的小径,迎面是五级石阶,左右是两棵六、七尺高的棕榈。左边结籽,右边只开花。左边石阶下,棕榈旁,有一丛玫瑰,枝条细长,几与人高,顶端花不多,香。父亲以为贵,取花瓣和红糖,晒玫瑰糖,包汤圆。右边的棕树紧挨屋基,生长慢,不怕顶破房檐。它脚边有蓬夹竹桃,开红花,夏季最繁。大人说有毒,不敢碰那茎叶,说花香,不敢闻。
上完石阶,左边是一狭长花圃,宽约两米多。长有七、八米。其中段,正对堂屋大门。花圃同大门的间距三米左右,铺灰白泛红的绵石,为平时活动场所。花圃顺势左倾,有三株毛桃树间隔护边,其下是别人家的菜园。虽是毛桃,红熟时,酸甜可口。去窄口滩钓鱼或是河滨公园游泳,总是要揣满荷包。花圃其余三边,种以葱莲护园,蕊黄,色白,六瓣,寻常可见。玫瑰以香诱鼻,月季以艳撩人。这花圃中就有。树冠直径达一米,离高耸的玫瑰不远,可惜不香。有一年,父亲用猪大肠在其根部四周围了一圈。其后,花开百朵。重瓣,仅核桃大小。与原主人留学且学植物有关,不知为何不将它同玫瑰之类杂交以获香气。园中尚有少许兰花(买来放水盆闻香后才栽)、石竹和黄花夜来香及白花晚香玉。最多的是蜀葵。其茎拇指粗,高六、七尺,叶大花繁,有紫、红、粉、白等色。有一年,父亲让我去小十字的白沙巷,将此花一束,送给他老师田君亮。老先生是贵州知名教育家,曾任贵大校长、教育厅长。这就巧了。花圃原来的主人是早稻田大学毕业,田先生也是,不过学的是政治经济,冥冥中的同学之谊,以我们父子之手传递?
如果说房前的桃树不够高大,那么,房后有三棵树就魁梧多了。靠屋左面的山墙处,有棵拐枣,腰身三十公分左右,不知是家栽还是野生,那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