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歌(五题)
一草
春 困
整个三月我都一直呆在家里,哪儿也没去,没踏青,没看书,也没写字。我承认我辜负了春天,对不起大自然和先哲们赐给我们的宝藏。
浑浑噩噩的日子里我只沉迷于一件事,天天趴在微博上看一场混战,像得了强迫症似的,无止无休没日没夜。当我自己意识到“这是个问题”时,它已成了我戒不掉的恶习,可我总是这样,“陷入”是由不经意的目光开始的,再到有意识的关注,然后到用心血去精心喂养,最后被自己所喂养的东西所征服……如同小王子对星球上那朵玫瑰日久生情的爱。
像一场虚妄的闹剧,各路人士被绑架其中,猛将如云,谋臣如雨,说对方听不懂或不想听懂的话,去打仗或制造打仗的利器,玩味他人或被他人玩味,其中不乏赤膊参与者、起哄者、劝和者,而我只是臆想者之一,始终属于“沉默的大多数”,哪怕有时忿忿然想骂人,但最终也没出口。随着年岁增长,我渐渐变成一个好脾气的人、一个世故的人。
期间,我还听闻了另一些闹剧:活熊取胆、打狗行动、还有那个盲人案……但我都不曾帮到它们,我除了递去一点旁观者稍纵即逝的同情与怜悯外,什么也没做,就连提起无力的笔“站在云端上呐喊”几句也不曾有,更别说付出改善他们命运的行动了。很惭愧我没援助过那些同类或异类,没为他们送去春天该有的温度。
梁实秋说沉默是这个社会的最后一项自由,可我并不能在这句话中获得安慰,我不得不承认沉默在一定程度上许可了恶行,事不关己的态度是助纣为虐的另一种方式。有时我静下心来反省,是不是只有暴力的屠刀劈向自己时,才会义无反顾地冲上前去呢?可是真到了那时,我不知道流向空中的泪水还能在谁的怀抱着陆。假如真的到那时,我不能安慰自己说我的本意是想远离卑劣与丑恶,做一个简洁、冷净、中庸的人,我也不能把责任推给春天,说是因为春困我才没有做一个直言谔谔的正义之士,我做不到那么心安理得。
如今好多人和我一样,麻木地生活在生灵的血泪中,别人痛苦的挣扎唤不醒我们体内的真善美,深夜里我也曾拷问自己,什么时候自己的良知变成了一钱不值?什么时候自己的灵魂才能变得丰富而高远?什么时候人类的博爱、同情心、道德观能像财富一样可以拿出来炫耀,也能像钱币一样流通?
被春天困住的人,往往是因为体内还流着冬天阴柔而冰凉的血液,好在我终于醒了。
春 风
不能提起春风,真的。春天的风好得令人心酸,吸了一口还想再吸一口,它与花草、泥土交换呼吸,它与蝴蝶、牛羊交换眼神,它与小溪和鸟儿交换嗓子。春天的风是有野心的,它想做天地之间每一个物体的知己。
大片大片的麦苗被它叫醒,揉着睡眼、心神不定地站在地里,打出青翠的手势;柳树绿色的褶裙被春风轻轻提起,游人们的眼晴兴奋得像一湖春水那样又荡又漾。春风俏皮地跑到池塘,帮着蝌蚪用大脑袋在水里推出一些皱纹,让塘边照镜子的野花看不清自己美丽的样子,在一边着急和难过。
春风摇晃着土地,像母亲摇晃着婴儿,嘴里哼着好听的曲调逗弄万物一一醒来。
有波澜的生活才叫生活,春风就是那个负责制造波澜的人。如果没有春风,每一棵麦子、每一棵树、每一棵草都是闲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春风比福利院更博爱,比法院更公平,它慈悲公正,不像阳光还分个项背,止步于某些阴暗的角落。春风没有差别心态,没有等级观念,也没有性别和种族歧视,无论美的丑的胖的瘦的、高贵的卑微的,它都一视同仁,只要你有一颗开放的心愿意接纳,哪怕只是一条缝隙,它都会带着诚意扑面而来,一一拜访,绝不遗漏。
春风是庄子的春风,是佛家的春风。春风很警醒,它总是先于我们醒来,比我们提前一步进入文明程序,它深入事物的内核,在人们的慵懒、肤浅和蒙昧中触碰一些肉眼看不到的刺,打破了人类自欺欺人的满足,唤醒了世上一些昏睡的灵魂。
我也是被唤醒者之一,惊蜇过后,许多虫子与花草次第醒来,我也跟着醒来了。我相信我是被春风叫醒的,要不是春风,我估计赶不上春天的约会。
春风的本质,是先知的本质,是民主和自由的本质。我对那些智慧而有着纯真品性的人,怀有春风般的敬意。
春 阳
三月的阳光长出各种形状,重合于一切,有了女人、鱼儿、树林的样子,世界泡进了温水中。
阳光忽重忽轻,到处都是太阳的影子。空气像糯米纸一样缓缓化开,渐渐变得透亮、流畅,甚至有些过于透亮和流畅了,失去了它原有的厚重深刻,少了些含蓄忧伤的魅力。
三月的每一片叶子里都藏着金子,那些被阳光照亮的叶子,柔滑得不像叶子,像光阴。
面对密集的阳光,桃花天真得过头了,开得异常热闹,有一种烂漫的派头。桃花笑得快要疯了,在春天某个时段,它们一齐陷入盲目的集体主义意识而不可自拔,引领红色时尚一路狂奔。有那么几天,野心最大的那朵桃花变成了太阳,其余的则变成了向日葵,所有的“向日葵”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顶礼膜拜。结果大家都知道,因为其中一朵花的临时叛逃,所有的桃花也都一哄而散,一场大戏便潦草收场。
春 色
春天终于在四月闹腾起来。这是个天地交欢的时节,大地在此时变成了一只巨型的陶瓶,斜插着一大捧争相叫喊的野花。
四月里我天天都听到鸟叫,是《诗经》里的鸟,有君子淑女互逑的味道,也有对人间的诉求与不满,还有个别不太真实的声音作为对杂音的惩罚。四月里所有的鸟儿都被天空禁言了三天,只能在重复别人叫声的基础上发表自己的歌唱。
四月里我终于去野外走了一遭,只是晚了两天,桃花梨花都快谢尽了,春光那么地短,短得只容我和花儿们打了个照面就要匆匆告别。
四月里的白萝卜花值得纪念,它开出悉悉嗦嗦的声音,把月光开了出来,把细碎的银子开了出来。油菜花最是磅礴,开得理直气壮,开出了纯金的笑容,把太阳开到了地上。可惜能与我互相指认的花草已经不多,我在背叛大自然的同时,它们就远离了我。
朋友说有个地方的郁金香也开了,壮观得像一匹华丽绸缎,我说比较起来我还是喜欢油菜花,但我说不出为什么自己会偏爱油菜花,是它的平民气质还是它更接近于我们的生长环境?总之油菜花是我的朴素信仰。我钦羡白领,但骨子里更认同农民,油菜花就是农民。卑微、坚韧、浑厚,拥有更多的单纯和任性,持有更多的野性与灵气,这些生命特质是华丽的郁金香所不及的,这或许就是我爱它的理由。
农民创造了美,却很少得到美;农民奉献了身心,却不一定得到了生活丰富的反馈。他们是土地上最富有也最贫穷的人,对于这样的人,即使我的嗓子再不好,我也要为他们唱一首春天的赞歌。
春 雷
四月的夜里我听到第一声春雷。“啪”,像在打大地的脸,那声音不是辩论,而是果断的判决。那声音很响,全世界都能听到。天神被激怒了。撞击的瞬间有些声音挣扎出来变成火焰,激流之外流动着另外一种激流。有的族群欢欣鼓舞,有的族群义愤填膺,也有的无动于衷。对于同一件事,不同的族群反应大不相同,有的关心春天的色彩,而有的关心春天的走向。
雷声一响,有人醒了,有人蒙了,有人傻了。大地慌乱,一棵树吓得摔了一跤,鼻子上沾满了灰尘。小草的风向标转得最快,偏离了坚定轨道,左右摇摆举棋不定。一群马蜂乱了阵脚,跟在雷声后面嗡嗡乱叫。
第二天,第三天,雷声继续在响。电视和报纸都在调整自己的表情,大的小的荧光屏与版面喷出醒目新闻,让人欣慰的是颜色不再是红的而是绿的,终于合上了春天的节拍。
春天注定是不平凡的季节,是浓墨重彩的季节。我无法用华美的词语去修饰它,正如我无法用一条直线去修饰河流。春天是那么有盼头,充满了热乎乎的暗示,它为我们提供了许多种智慧的可能,让我们在那扇半开半闭的窗子里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热情的夏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