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母无聊的琐事儿
袁定鸿
老母很早就没了伴。没伴的老母的晚景,就愈加显得孤寂无聊。
无聊的老母像是一名爱岗敬业的上班族,比真正上班的我还起得早。每当我滑开纱窗,只偶尔可以见她蓝里泛灰的旧帽子在晨曦或雾霭里渐行渐远——镇上的街道上——又有了老年人喜欢的事儿。
这次镇上有外地人在推销净水器。老母每日疾疾地要去看热闹,去听四川普通话。我暗示着阻止几次,最终还是我投降。老母就在我这种不忍心的放任自流的默许中,只要耐心等待,直至挨到午饭过后,每一次都领到一个铝合金菜钵,但所领的钵儿,一次比一次小,她把它摞在一起,以一种炫耀战果的方式,在钵里放上最后领到的两小包面条,虽然一包面条只有几丝,她舍不得吃,像是在向我陈列着持家的纪念。
按理,这种事儿我不太允许,因为三两年前,她也是在那种宏大的展销会上花了四百元,换来了四袋半斤装的洗衣粉,当她告知我已被骗时,浑浊的老眼滚动着满满的泪花。我蹲下身仰着头笑着听完她的叙述,且主动分了两袋洗衣粉提上楼,再塞两百元在她青筋虬结的手上,老母才止住没让泪滑落。后来我虚伪地告诉她洗衣粉特好洗,她才从忧郁中解脱出来。
儿女们有时会调侃老母被骗的典故,但她回复被骗的现金日渐减少,最终以一百元作为终局。我发现老母在处理这件事上,圆滑得成精。
展销净水器的人刚走,孤寂的老母又开始无聊,但仍起个大早,偏着头边走边从这个邻居家望向那个邻居家,谁家有搓玉米或摘野葡萄的事,她就坐下来,专心帮助做着可做的事,还支楞起已聋的耳朵,听主人摆轶闻遗事,如果遇到开怀处,她也糊里糊涂矜持而开怀地发笑,皱纹就密匝匝地堆在一起。
无聊的老母手里做着事情,眼睛却时不时地向我回家的路上扫瞄,她等着我回家,陪她吃包谷和大米混在一起的两掺饭,但这样的聚餐需要我的预约。这次我偶染微恙,她告诫我少在外面混吃,还三天两头问我好没好。我说有些时日,还要忌口,她就提醒我牛肉、羊肉、狗肉、公鸡肉、猪头肉、鱼肉都是发物,姜蒜辣椒花辣鸡蛋会上火,酒更不能沾染,唯独没有提到忌烟,因为她喜欢提着一支烟筒吸得“呼啦啦”地响,而医生,早就告诉我最好不抽烟的。就这样,我的饮食被老母监控起来,每日里只好挑一点猪油拌饭,滋味自不必说。而老母,也跟我一起,咀嚼着这种枯燥的饮食滋味。更为甚者,她竟整日盯着冰箱,检查里面的中药有没折耗,我只好随时当她的面,仰着脖子猛灌。
为了让无聊的老母打发时光,我每晚必陪她看两集电视,但她总强烈要求要看毛主席,无奈,我只得陪她重温《长征》一类的电视。我指着电视告诉老母,谁是老毛,谁是老朱,她却冷不丁接过话把子:你舅爹就不得他们会打,还穿着白衣服打仗。然后就是她开始重复她知道的解放前后的故事,我才明白老家的木屋上弹痕的来历。
待老母从故事中重回镜头,正出现毛主席吃着霉烂橘子的画面。老母将草墩向前移了移,独自留给我一个苍老的正在抽泣的背影。我知道她因为那个艰苦岁月里的画面情景已让她十分感动。
为了让无聊的老母能无痛无病,我在非常拮据的境况下购置了两分农田,然后七拐八弯地告诉她:谁家母亲九十岁了,还自己种菜、自己酿酒,自己种无化肥的稻谷。老母似乎听出了言外之意,第二日,就把一把早已废弃的镰刀磨得明晃晃地……
看着无聊的老母与我心意相通,我有着太多的慰藉。在这种近乎互相监控的生活日程里,老母又揽上了新活,我的房顶的几百条鱼被白鹭偷偷吃了不少,只留一红一白的两条在里面孤独是地嬉游,老母听出了我的无数次的惋惜,就在每日的早晚,一个人独自站在房外的田野上,环视着晚秋苍凉的田野,静等着白路滑翔而来,老母就仰起被阳光熨帖的脸,挥动着曾经青春现已苍老的手,向着天空迟缓地比划,嘴里徐徐呼喊出“啊哦,呜哦” 驱赶白鹭的声音。
白鹭在油画般的田野上空,在母亲油画般的身影之外,翩然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