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期盼这样一个油菜花开的春天，女人们男人们像鱼一般在花海里穿梭和私奔……但我知道这一天是遥远的，甚至是遥不可及的。
  梦中，我的眼睛盯着黑色墙壁，期待墙壁上自动闪开一个洞，突然洞穿的墙外是油菜花盛开的春天，春天的味道急切地往我房间里钻：白玉兰从青石板路的背景里浮出，模样清幽；杨絮飘飘，小草用嫩绿的颜色向我笑着；湖泊醒来，湖水轻拍湖岸，湖里的涟漪对天空的云彩很有感觉；风喊醒了鱼，它们纷纷跳出水面追逐水面上的那些涟漪，像是在解析命运的环扣。花开的声音穿过黑夜，灼灼闪烁，偶尔有水鸟贴着水面飞来，它们逍遥得像大雁，露宿在可以过滤风声的芦苇地里。这是我梦中的春天，即使是在冬天最寒冷时，我也尽力在梦中拥抱着它，让它依偎着我的眼睛和躯体，从而使自己可以躲开冻僵的结局。
  梦中，我曾站在故乡的山坡上一边读着泰戈尔的《飞鸟集》一边放羊。我喜欢羊，因为羊是非暴力的动物。现在老人家已经走得好远了，可我仿佛依然看到他手中牵动的云彩、看到他雪白的胡子。我在山坡上放羊时常常被天空的云彩包围，我被那些云彩舔着拥着，沉浸在近似母爱的氤氲里。天空的云彩也是一群羊，白的黑的红的，我不知道它们来自哪里又去向哪里，我不知道它们是天神的使者还是地狱的佳宾？一群羊在我身边，高的低的大的小的，羊儿们环围着我生活的时光，温暖着我苍凉的内心。这是个美妙的时刻，看到了泰戈尔老人后，我领着我的羊群迎上去并融进了不可知的神秘云团。羊群里有只小羊，脖子下有两个可爱的铃铛，去年小羊妈妈病死了，可另一只羊妈妈不肯接受它，我就在那只羊妈妈旁边用西洋唱法唱起《欢乐颂》，一遍一遍，我终于感动了另一只羊妈妈，她不再踢小羊了，小羊依偎在她的肚皮下，白色的羊乳溢满了小羊的嘴。爱可以融化一切征服一切，此刻，我甚至觉得还有没有必要怀疑人类缺乏爱？
  梦中，早晨我从乡下的院子赶出几只山羊，加上邻居的几只，组合成为羊群和霞光一起上山。白天，羊是白的影子；夜晚，羊是黑的影子。春天的天空，暖意很有穿透性，我穿着运动装都不觉寒冷。清澈的春天消融了冬寒里的孤寂，晚归的船在半圆的桥下依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地上的绿箭一般串上天空，鸟儿在天空飞翔，云朵接纳了鸟群。乡下的春天，狗尾巴草随风摇摆，花朵和花朵在风里呢喃，松树的枝丫开始柔软，松针一根根像女子的头发。一对灰喜鹊总是寸步不离地在白杨树上婉转，它们的长尾巴可以挽住天空的云彩，一翘一翘地极有动感。我赶着羊群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天空行走，通过云彩缝隙看到大地上竟然有许多寻找羊的人们。那些人和我一样没有在城市里定居，而是像羊群一样散居在草地上。天空有一群羊，地上也有一群羊，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天空的羊在天河边行走，地上的羊在长江边行走，二月的江边已布满新绿，踩着柔软的田野，我看到阳光像金丝一样闪烁，空气像小狗一般静卧在巷里，轻轻的鸟鸣在岸边与波澜之间此起彼伏。我端详着山羊们，它们都是长长的脑袋、硬硬的犄角，羊肚洁白如雪，四肢苗条如舞女。和羊在一起散步异常温暖，它们在吃草，我在看着它们吃草，并在心里和它们说话。朝着有阳光的方向，我寻找着一个有羊圈的城堡，好让自己栖身，也好让我的羊群休憩。一路上，石桥收留了花影，花朵盛开时的芬芳四溢；白蝶飞舞，光斑晃眼，泉水在汩汩流淌。
  梦中，一个山谷里出现了一大片蔷薇，人们的眼睛都被黄色小花融化，那些蔷薇已经凋谢，可我院墙外的蔷薇却开得正欢。比蔷薇花更艳的是樱花，它们正努力从墙上的树枝中探出头来。不远处是长江，江堤沉睡着，柳和白鹭也沉睡着，我的视线渐渐成了村子里歪歪扭扭的炊烟。羊儿在我身边行走，它们比我走得快，快得我就要追不上了。羊是羊，云是云，云不是羊，羊也不是云，在生活的两极之间，我不知道自己的眼光是直的还是弯的，我只是一个追寻自己脚踪的人、一个追寻过程完美的人。我知道梦中的蔷薇弱不禁风，然而它们很美，美得迷人，美得无法拒绝，于是我用眼泪清洗迷茫，在干涸路上种植青草，没有了青草我就无法喂养我的羊群，也就无法保持自己的平静心态。为了多积累一些春天的能量，我向羊群学会了唱歌，我的歌声虽不嘹亮，但和草木的生长结合在一起，所以融合了大地的情愫。
  梦中，我到了中国西南的一个村寨，我看到田埂上的李子树开花了，李子花是白色的，白得耀眼。我继续往前走着，李子花氤氲的白刚刚淡下去，油菜花又爆出了惊艳的黄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凝聚起来的灿黄，形成了无形的云向李子树营造的白压过去，一波又一波，几乎把李子花的白淹没了。油菜花把山野染黄了，天气一天天变暖，油菜也一天天长高，黄黄的它们像夜空里的星星，和天空的温暖结合到一起，相互呼应，此起彼伏。和油菜花相处久了，人的脚印会是黄的，脖子会是黄的，脸膛会是黄的，甚至连呼吸也渐渐黄了起来。我行走在油菜花地里，慢慢地走，慢慢地听，听油菜花们的彼此对话。我有些兴奋，努力压制自己千万不要喊出“油菜花我爱你们”这样的声音，否则话音刚一出口，就会有成千上万朵的油菜花将自己包围，它们都献上热烈的吻，直吻得让人昏死过去。
  梦中，一阵风过，风姑娘把油菜花的灿黄吹到了远处，我终于从油菜花地里站了起来。油菜花开了，春天还能远吗？
  梦中醒来，我仍在心中想着泰戈尔，想着羊群，想着放羊的山坡，想着天空里的云彩，以及春天里的蝴蝶，还有蜻蜓。我希望自己的余生，能如此地和大地一起依偎，我希望能用我的词语，安慰这个世界上那些受到伤害和将要受到伤害的心灵，我希望有情男女都能得到爱情，我希望羊群永不迷途，在春天结束时能回到自己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