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 酒
——阮籍
（籍）嗜酒能啸，善弹琴。
殒命的黄昏是那被失手打碎的锅盖
罩不住星光、虫影、山野……更罩不住
漫漫长夜吐出的大口大口的颓废
有琴声从竹林的缝隙间淌出
有文字被月亮的嘴唇翻译
有凉凉的风悄悄拂过脸颊。悄悄
把一层薄薄的寒意放到守夜人的额头
他开始饮酒。功名是那仅剩的半盏浮云
利禄是那打翻在地的空空酒壶
穿透魂灵的，是时光的影子。也是
潜伏已久的疾病。为此
官爵再高，也高不过小小的酒盅
富贵再重，也压不折执杯的手
浪迹天涯的人啊，常常在飘摇的梦里
遭遇一条虚无的河流……遭遇
一杯又一杯的酒。由此
他不做迷恋风土的东平相
却贪图步兵校尉的酒
在母亲亡故现场
他大口吃肉，大口呕血
仍要大口喝酒
往往一醉就是数十天
让酒把自己淹没，也让酒
把自己融化
令权贵没有了突破口
令诡计或阴谋
失去了插针的缝
打铁
——嵇康、向秀
初，康居贫，尝与向秀共锻于大树下，以自赡给。
迷幻的尘世，除了呼吸
我们就只能打铁了
门前的大树年年都在疯长
年年都将清脆的撞击声
传递到看不清尽头的远方
只有风箱鼓动烈火的嘴巴
吐出一块块滚烫的真实
左一锤：是坚持，也是忍耐
右一锤：是沧桑，也是寂寞
轻一锤：是破坏，也是铸造
重一锤：是放弃，也是救赎
杯中的日月渐渐圆了，明了
残缺的只是世道
昏暗的只是人间
也许，把所有夜的黑
统统经过锻打和淬火
成为一弯明月
也无法点亮一颗孤寂的灵魂
也许，把所有的钢铁
全部铸造成船、成车、成梯
也不能搬运一颗冰冷的心脏
也许，把一生的光阴耗尽
把语言，情感和泪水
掏得一滴不剩
也唤不醒明日的曙光
那好，还是让我们继续打铁吧
让我们把这夏夜的月光
敲碎。敲成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悄悄将这汹涌的尘俗静静覆盖
广陵散
——嵇康
康将刑东市，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弗许。康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
已经太迟了
即便陡起一场强劲的大风
也无法挽救昨夜那摇曳的竹林
焚香的烟雾。茅舍。以及
一个人却之不去的记忆
心底最纯粹的吟唱
将在指尖停顿的瞬间
在锋利的刀口下面
从琴弦之上凋零。并
彻底遁入浮尘
人浮于世，仿佛就为赶赴
一个与琴相关的约会
动人的时光越过黑夜漫长的大堤
被谱成曲
在柔韧的琴弦上萌芽
在不屈的命运中开花
山冈。清风。或流水
都不是最好的注释
执着的演练铸就了最终的结局
仿佛那柄铁锤
敲击的不是坚硬的铁块
却是一个个真实且坦然的日子
由此，绵长的岁月
有了永久的芳香，也
有了长存的气节。现在
琴未折，而弦
先断。戛然而止的旋律
穿透喧嚷的市井
皈依了流逝
即便是浩瀚的天空
也容不下它
以酒为名
——刘伶
(伶)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
晨曦微露。袅袅炊烟将小村的鸡鸣
播撒到南山的另一端
浸透光阴的青石板路，鹿车依旧行进得
缓慢。那被树荫庇护的
有矮小的身材，还有
高大的酒壶。一路走去
时光的风尘早就淹没了烟火人间
人生如梦，梦若流云，转瞬之际
就悄悄消逝了。苍茫大地
风吹着风，水连着水
一起潜入没有边界的远方
一起在酒的眼眸里绽放：
天地是破陋的房屋，也是
简朴的外衣。安放在里面的
有赤裸的身子，也有
酒神，及不受羁绊的心
死便埋我。只需要
一仆
一锄
一坑
如果条件允许
最好将我葬在酒池旁
并在冰冷的躯体上面覆盖一层
余温尚存的酒糟
只求一个酒杯和一壶美酒
长相陪伴。除此
不是奢侈，就是
多余
绝交书
——嵇康
山涛将去选官，举康自代。康乃与涛书告绝……
在这飘摇的世间行走
我承载太多的风雨与落日
也背负更多的眼睛和耳朵
肩头的行囊，装满了尘土同
雪霜。小小的心跳不堪重负
有隐痛被幽深竹林撩拨
为此，我在清晨打铁
在黄昏弹琴
在深夜品茶，或喝酒
更多的时间是为坎坷的人间
疗伤
我知道，小船陷入大河
就泅不过夜晚
树林失去鸟儿
就只剩下落寞
雨水浇灭了火把也就
淹没了眺望
坚守的红尘泄密不多
所以，我同喧嚷的笔绝交
只保留静寂的墨
同冰凉的水绝交
只保留滚烫的酒
同苍老的黄昏绝交
只保留夜的缥缈，或
虚无
最后，我同迷幻的天地绝交
只保留书籍、长啸、酒肆、琴……以及
孤单的我
举荐
——山涛
康后坐事，临诛，谓子绍曰：“巨源在，汝不孤矣。”
伟大的事业往往不太惹眼
就像一片竹叶坠入林丛
我们小心翼翼将它找寻出来
高高举在手上。让月亮微弱的余光
尽快捕捉到它。就像失散的蚂蚁
泅过千条河，翻过万重山
最终也要将口里衔着的那枚绿叶
悄悄挂在春天的树梢
所以，打铁人的铺子总是被树荫埋葬
呼呼作响的风箱鼓动旺盛的火焰
将一腔激情藏到坚硬的铁锤里去了
清脆的敲击声在骨头中轰鸣
被我的耳朵发掘出来
所以，喝醉酒的不是摇晃的身影
而是山岚、舟楫、茅屋、竹林……以及
那支隐约于月影下的琴
在孤独地长啸
所以，夜行人在雪地里流浪
我摸到了他的脚印
也摸到了它的寒冷和感冒
我要送给他火把
更要送给他救命的药汤
为此，我把鹿车还给道路
让颠沛和曲折
回到旅途本身
不再是猜不透秘密，或想不通的
宿命
为此，我把大风交给夜晚
让它锋利的刀子
使劲刮
拼命剜
忘情戳
终于从那厚重的漆黑里
透出一缕星光
为此，我把骨头嵌进肉体
把酒精倒进胃
把灯笼塞进眼眶
我看见我的时代，渐渐地
有了脊梁，有了温度
也有了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