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到驾校练车的第一天，恰逢有一场科目二考试。教练对我们说：车暂时不练了，先去看看别人如何考试。遂带领我们挤进候考厅，通过设置于大厅正前方的显示屏，领略考试学员的驾驶风采。
  显示屏不大，呈长方形，但足予将考场内的四辆考试车、四名考试学员的一举一动，完全真真切切地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大约上午九点半，考试正式开始，喧嚷的大厅猛地静寂下来，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通过清晰的显示屏，只见四名考试学员登上考试车，两男两女，估计是在校大学生，挺帅气和文静。完成相关动作后，考试车依次缓慢起步，先是倒车入库，接着是侧方位停车、直角转弯、曲线行驶……最后是雨雾湿滑路面。虽险象环生，但有惊无险，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他们全都考试成功。
  都说科目二难考，我看也不难嘛。忽然，身后响起一个沙哑的女声。尽管音量不算太大，但悠忽间从静寂中爆发出来，却是非常的振聋发聩。我扭过头，一少妇正在自言自语。她三十五六岁的样子，长发，五官很是端正。见众人把目光聚焦到她身上，她有些不高兴了：看什么看，又不是身上长花啦？我说的是事实嘛。刚才一号那个美女和四号那个帅哥，汗都冒出来了，手也僵硬了，还不都考过啦。
  考试继续进行。
  又是四名学员陆续进入考试车，三男一女，只是年龄有些偏大。最大的应该有五十六七，最小的估计也不低于四十。不到半小时，他们尽管处处小心，时时谨慎，然而要么失手于倒库，要么止步于陡坡，全都败北下来。刹那间，安静的候考厅里泛起阵阵议论和嘘嘘声。
  二号那老头盘子打早了点，三号戴眼镜那个离合器放快了。身后那个沙哑的女声又响起，只是音量比刚才更高了一些，轻易就将大厅内的其它声音全压了下去。自然，她再次遭遇众多目光的扎刺。但她仿佛麻木了，很是无所谓的样子：开车是很讲究悟性的，不过，智商不在一个层次，是很不好交流的。随即，轻轻一摆头，就将垂到胸前的长发潇洒地甩到身后，颇有些志在必得的气概。
  这次，她的举动仿佛捅了马蜂窝。大厅里立即涌动起来，叫骂、抛白眼、嘲讽……如潮水，一浪一浪朝她涌来，很快就将她淹没。
  下午两点钟光景，终于到她考试了。她刚站起身，大家又齐刷刷将目光钉在她身上，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她显得更加的胸有成竹，像一阵风，走向考场。
  显示屏上，她不紧不慢地走向考试车，拉开车门、上车、系安全带、验证身份、打灯、鸣喇叭。她应该意识到有无数目光正盯着她，等待看她的笑话。为此，在车起步的瞬间，她报复似的伸出右手，用手指作出ok样。候考大厅顿时又是一片哗然，一片诅咒。尽管她很镇定，也很洒脱，缓慢滚动的车轮终于还是在倒车入库时压线啦！
  显示屏上，车轮刚刚接触边线的瞬间，候考厅便沸腾开了，久久不能平静。她再也洒脱不起来，猛地将车停下，脸色铁青，双手雨点般地砸在转向盘上，重重地。
  祸不单行。在努力克制住情绪后，她又上车继续第二把考试。这次，虽然她显得极为拘谨，但还是顺利地过五关斩六将，将车稳稳地停在陡坡上，且没被扣分。谁都清楚，只要她起步成功，并越过陡坡，这场考试她胜利的几率几乎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大厅里，空气犹如凝固了，大家死死地盯着显示屏，屏住了呼吸，仿佛听得清彼此的心跳。
  绿灯亮起，最后三秒，她突然放松离合器与刹车，车向前冲了一下，就熄火停了下来……
  她刚踏进候考厅，顷刻就被连绵不绝的哄笑覆盖。顾不上理会，她涨红了脸，冲着驾校负责人大声叫嚷起来：你们不是捉弄人么！坡弄那么陡，库弄那么窄，连车都有问题，还不送去修理厂，有病啊……
二
  在驾校训练场地东侧，有一长条形花池，旁边用黄色油漆画了几个停车位。首次上车训练之前，教练将我们带到那里，说：这是练习侧方位停车的地方。带你们来看看，是要你们听从口令，小心练习。否则，那个缺口就是教训。他手指的前方，花池被硬物撞出一道缺口，黑色的泥沙喷流下来，尤其扎眼。
  见我们一头雾水，教练介绍，去年他收了个女学员，不仅固执，且不听招呼。练车时我行我素，根本不把教练教授的技巧和方法放在心上，虽功夫下得很大，但效果不好，科目二已经考了三次都没过。前几天刚约上第四次考试，就匆忙来练车，仍不听招呼，在一次练习中撞坏了花池。教练说，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她撞坏了花池和车，还冲我发火，说我不好好教她……
  临近考试的一天中午，太阳很毒，我们几个学员同教练躲在凉棚下面纳凉。突然，一辆摩托车停在我们面前，一年轻女人从车后跳下来，没好气地冲着驾车的男子叫嚷起来：你回去带娃儿，不要在这里影响我学车！男子很尴尬，只好驱车快速离去。教练，我来练车啦。她用袖子擦擦额头的汗珠，同教练打招呼。好的，你去练练，他们几个都练过了。教练说。刚来就怕热，躲在这里偷懒，考得过才怪。她白了我们一眼，独自上车练习去了。她就是撞坏花池的那个学员。教练冲着她的背影淡淡地说。
  她练习得极其认真和刻苦，硬是顶着毒辣的阳光将科目二所有的项目练习了四五次，但没有一次成功。最后，她发怒了，跳下车来，将车门重重一摔，还不解气，又抬起脚，朝车轮一阵猛踢，嘴里还嚷着：什么破车，一点都不通人性，老是与我过不去！教练只好将她拉到凉棚下，一边劝导，一边指点。她不耐烦了，反驳教练：你教的这些没用，学车要靠个人的悟性。教练哑口无言。
  随后，我们接着练习。刚开始失误太多，她仿佛看不下去，一把从教练头上拽下遮阳帽戴在自己头上，跑到训练场里有摸有样地指挥起来。有年轻气盛的学员不服气，反唇相讥，道：自己都不行，还在这里瞎指挥，哪里凉快到哪里歇着去。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嘴里小声嘀咕：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再到后来，大家的练习渐渐进入状态，成功率大大提高了。他开始抱怨起教练来：他们是你亲戚？还是给了你好处？你怎么只教他们？不教我？
  傍晚，她的丈夫骑着摩托车来接她。她心里的气尚未消解，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她冲着自己的丈夫咆哮起来：就怪你一天骑个破车摇来晃去，搅得人家练不好车。说罢，车也不上，扭头就走。男人无奈，只得骑着车慢慢跟随。
  考试的那天，教练把我们召集在一起，反复交代和叮嘱。毕，她为我们传经送宝：要相信自己的感觉，要跟着自己的感觉走。我看你们还是有希望考过的。言下之意，此次考试她是志在必得。
  可事与愿违，我们参加考试的七个学员，成功了六个。失败的那个不是别人，正是她。
  从考场出来，只听见她一路愤愤不已，口中念念有词：妈的，考个驾照比考大学还难。老子不学了，学会也买不起车。几千块钱，当废纸丢啦……
三
  国庆长假，我几乎天天都要去驾校练车，几乎天天都见到一个男教练陪着一个女学员在训练，从早至晚，毫不松懈。
  我的教练告诉我，那个男教练姓王，女学员姓章。他们真是太不容易，太让人感动了。随后，教练感叹起来。
  后来我才得知，章学员三年前跟随王教练学车，科目一考了三次，过关。科目二考了四次，也过关。科目三考了五次，没过关。于是，又重新报名，仍然跟随王教练。这次情况好些，科目二和科目三分别才考两次，虽没过，但下一次过关的希望很大。学员有决心，教练自然不能认怂。
  结识章学员是在一次饭局上。一天中午我们刚练完车，便相约到驾校食堂聚餐，见训练场里只剩下王教练和章学员，就把他们一同叫上。
  饭桌上最多的话题当然是学车。章学员属于那种性格十分开朗的女人，她丝毫不避讳自己学车的浮沉，反而将她的历经、体悟、经验等毫不保留地与我们分享。无论训练或考试，心理素质很重要。她告诫我们。
  科目二考试的那天，她和我们一起在候考厅里等待。见我们都默不作声，她笑了：不要紧张，不就是考试么，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放平心态。其实，我们早就看见她的双腿在瑟瑟发抖，脸上的笑容十分勉强。教练悄悄告诉我们：别看她考了多次，她比你们还要紧张。
  果然，到她考试时，只见她费了太多的力才颤悠悠站起身，双脚仿佛灌满了铅，脸白得像一张纸。从候考厅到考试车，不到三十米，她至少走了两分钟。从显示屏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勉强将自己的身子塞进车里，迟疑了几分钟，才缓过神来，开始犹豫地作启动准备。但车刚刚挣扎不出一米，教练就看出了问题：她没放手刹，安全带也插错了孔。
  她的第一把考试，就以这样遗憾的结局告终。
  第二把考试开始前，她站在车外狠狠地用拳头擂着自己的胸，直到心绪完全平复下来，才横下心咬牙上车。做完准备工作，又使劲咬着嘴唇，开始启动车。从倒车入库，到过隧洞，再到过雨雾湿滑路面，每一步都摇摇晃晃，每一步都及其艰难，每一步都令人揪心，不过，总算挺过来了。
  正当大家准备为她叫好时，有监考人员匆忙过来找到王教练，说章学员趴在车上嚎啕大哭，激动得下不来车，要他赶快进考场帮帮忙，把她扶过来。
  无独有偶，二十天后的科目三考试我们又在一起。她排在我们前面考试，候考厅的显示屏无法清晰地显现二十多人一起考试的情景，我们只能站在考场外等待她的消息。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有监考人员找到王教练，小声交谈了几句。一会儿王教练匆忙带领两个女学员进入考场，很快就将四肢瘫软的章学员架了出来。后来我们才得知，她这次是一把考过，刚摇摇晃晃地走到考场边，就一屁股瘫坐在地，久久不能站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