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写作《红楼梦》,他在第一回的楔子中指出,写作此书的目的是“大旨谈情”。他笔下的“情”,内涵丰富多彩,其中之一者就是叹十二钗如花一样凋零流散之“情”。
花,在曹雪芹的笔下,是象征十二钗的意象。在小说,花,呈现出各种各样的情态,可谓大观矣。以花喻人,包含着中华传统文化丰富的内涵。不同的花,寓意不同,这就是“花语”。曹雪芹正是对花文化的继承和发展,把笔下的女儿(女人),赋予了不同的花的寓意,来写她们的形象、性格和命运。
在小说中,曹雪芹写到很多花,有海棠、菊花、桃花,还有柳絮和桂花等。花,作为一个意象,始终贯穿于始终。具体到每一个人物,芙蓉花属于黛玉和晴雯,牡丹花属于宝钗,荼蘼花属于麝月,那么榴花呢,当属于元春了。怎么说呢?看元春的判词:“二十年来辨是谁,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其中点到了榴花。
《群芳谱》说到石榴花,原名叫“安石榴”,因它产于西域安石国而得名,“涂林安石国,汉张骞使西域得其种以归,故名安石榴。”唐诗人元稹诗《感石榴二十韵》有诗句:“何年安石国,万里贡榴花。”榴花,有红、黄、白各种颜色,中国人自古以来喜爱红色,因此,红石榴最受国人喜欢。红石榴花,开于五月,是富贵吉祥的象征。石榴花开,红艳夺目,成熟时,它里边结的子多,红色象征吉祥,子多暗喻多子多福。我们熟知的故事,有《北齐书.魏收传》中讲到的故事:“安德王延宗纳赵郡李祖收女为妃。后帝幸李宅宴,而妃母亲宋氏荐二石榴前。问诸人莫知其意,帝投之。收曰:‘石榴房中多子,王新婚,妃母欲子孙众多。’帝大喜。”就是此意。
石榴花,出现在元春的判词中,象征她的地位,富贵势盛,即她被选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之事。“榴花开处照宫闱”,是指元春受宠,势盛,如盛开的榴花,在宫中红极艳极。元宵节,她的谜语谜底是炮竹:“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同样是指她气焰之盛,说明元春在宫中极盛一时。从小说中可以看出,元春被选,正是贾家家运转机的一个关节点。她回家省亲,是一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事,像盛开的红石榴花,把贾家也映照得光彩夺目。
小说中,正面写元春的章回只有第十八回,然而她的重要性不可忽视。此外,她时不时在其他章节中被侧面描写到,她的荣辱背后,隐藏着贾家的盛衰。如第十九回、第二十二回、第二十三回、第二十八回和第二十九回等章回里,都侧面地描写到她。虽然说不是正面的描写,却正是大写特写。比如第二十八回说到端午节即将到来,元春从宫中赐出许多端午节的礼物,其中冷不防又点到一笔,说元春叫夏太监送出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的平安醮。这一笔看似是不经意中写出来,其中却大有文章,不能小看。
农历五月,正是石榴花盛开的季节。更重要的是,五月还隐藏着一个重要的中华传统节日:端午节。这对于《红楼梦》和元春来说,具有特殊的含意。
端午节,是农历五月初五,已进入了夏天。春天已经过去,榴花正是在五月而开放的。它的寓意是,春天已经过去,榴花开放而艳极一时,艳极而即将凋落。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农历五月是“恶月”,南朝梁宗懔写的《荆楚岁时记》,说到:“五月俗称恶月,多忌。”天气多雨湿热,毒气多生。因此,农历五月五日,要喝“菖蒲酒”,喝这种酒能去恶辟毒。《荆楚岁时记》也讲到:“五月五日,四民并蹋百草,又有斗百草之戏。采艾以为人,悬门户上,以禳毒气。”还讲到:“以五彩丝系臂,名曰辟兵,令人不病瘟。”西汉时期礼学家戴德在《大戴礼记》中也说到:“此月蓄药,以蠲除毒气。”农历五月五日,人们不但喝“菖蒲酒”,还在端午节当天,取菖蒲叶、榕树叶和艾叶一起挂在门户上,用来辟邪,“蠲除毒气”。这种风俗,一直沿用到现在。在《红楼梦》中,第三十一回也写到贾府过端午节时,是这样写的:“这日正是端阳佳节,蒲艾簪门,虎符系背。”“蒲艾簪门,虎符系背”正是“令人不病瘟”。在“恶月”五月初一日至初三日,贾府在清虚观为元春打平安醮,言外之意应是元春即将面临或者已经处于不“平安”和险恶的境地了,打平安醮为元春“辟邪”。在清虚观打醮时,所演的三出戏:《白蛇记》、《满床笏》和《南柯梦》,暗示着贾家经过了起家、兴盛二个阶段后,即将进入第三个阶段,即衰落了。这就是曹雪芹在小说中,把在农历五月“恶月”里,石榴花盛开、贾家过端午节并为元春打平安醮,这几件事集中写于一个时间节点上的寓意。
贾家为贾政过生日,这时宫里的太监夏秉忠出来降旨,本来是一件泼天喜事,但贾家从贾母到下人,个个惶恐不安。这说明宫廷里政治斗争的波诡云谲。元春省亲,隔着帘子对贾政谆谆告诫,那口气颤颤惊惊,如履薄冰;元春准备回宫时,对贾母和王夫人说,宫廷是“那不得见人的去处。”这些描写,都侧面点出元春虽然身处富贵之位,但是处境却凶险残酷,政治的斗争变化莫测。她的红楼梦曲子《恨无常》正说出了政治斗争,像惊涛骇浪般的险恶可怕,也说出了人世间荣辱盛衰的无常和无情。
农历五月是榴花盛开的季节,榴花红极一时,又遭人妒恨。端午节,是人们为了纪念受妒遭谗而被流放,报国无门,在绝望中投江自杀的屈原而设立的节日。曹雪芹在小说中,把元春比作石榴花,并把端午节传统节日的文化意蕴,写在其中,其中的寓意就很明白了。曹雪芹的爷爷曹寅有《榴花》诗,其中有:“未了红裙妒,空将绿鬓疏。”“红裙”就是石榴裙,历史上的诗文中,指年轻女子穿的红裙子,也是美女的代称。如唐诗人白居易《和春得二十首》有“眉期杨柳叶,裙妒石榴花。”还有唐诗人万楚《五日观妓》中也有“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言外之意,都是指榴花红艳,但却引起妒忌。在曹寅的诗中,应是暗示宫廷中的斗争,也是由于“红裙”之妒而引起的,同样也指政治上的荣辱无常。关于这一点,用于元春身上也无不恰当。像红极一时的榴花,元春之宠如榴花照彻宫闱,要么是遭众芳妒嫉而受摧残,要么是死于“虎兕”强大的政治斗争之中。
农历五月是“恶月”,五月五日又是端午节。五月,又是榴花盛开的时节。榴花盛开如火一样红,但是艳极却又即将被摧残凋零了。曹雪芹把元春比作榴花,恰当之极。“五月榴花红似火”,看似是写盛开,曹雪芹却用反笔,正是写凋零。那一片繁华热闹之后的凄凉景象,如炮竹一样,“一声震得人方吼,回首相看已如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