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当归。每年这个时候,温润的雨水都会溅起一些迷离而寂寥的情绪,它们仿佛长在我的骨髓深处,隐隐约约成为某种线索或者暗示。我没有办法回绝,一个没有家乡的人对于归附的向往和绝望,如同没有掌纹,更看不到肌肤下灰蓝色的血管,那是一种宿命的荒凉,光线似的惯性地刺破心底经年积攒下来的一点点气力,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它融进空气里,无助而又哀伤。我因此常常觉得自己是一只鸟,触及漂浮,偶尔也有停留,只是一切都是那么短暂。
从小区门口坐上出租车,身边是个穿着条纹T恤的干净男人,他身上有淡淡的香皂味,手里拎着我的包,不时地打量着天空,关切的眼神赋予了这个夏天另外一重温暖的意义。记不清有多少次,我们重复同样的情境,至于我要去的小城,除了是我和他共同的出生地、有着他的父母和我的母亲,我再也觉察不出其他的含义了,一切幼时的记忆和情感都已追随早逝的父亲而深埋地下,我丧失掉了全部的与这座城市的关系,从此成为无根的人。
天空还在飘着雨丝,雨水使草木葱茏的原野空旷起来。司机身后的座位有极好的视野,可以看见大片大片的墨绿急速涌来,杨树、麦田从路边绵延而来,逐渐丰富了视野。温度并不高,所以车内没有开空调,只是开了顶窗,泥土、雨水、植物的清新气息在飞驰的车速中快速进入,田野风舒展开无限的慵懒和恬淡,使人心底突然一片寂静,没有了知觉,没有了方向。
这是我喜欢的季节。已过初秋,但还在三伏里,暑气和秋凉并在。喜欢它,是因为有亲近感,可以贴近灵魂,可以融释。《伤寒杂病论》里记载了一剂药草,名为“半夏”,此药味辛、性温而燥,可治“心下痞,结胸,梅核气”,我想这位药名正好暗合了这个季节的时序。我用大半年时间等待这个叫“半夏”的时节,用以消解陈年旧怨,年年如是。它有效延续着我身体里可以支撑的气血,使之看起来并不平易,或留给众生背影,或毫无表情,骄矜而独立,其实分明是骨子里渗出的傲气和不屑,虽经历了调整,仍断然清楚地给人以压迫和挫折感。
不远处的水库蓄满了滔滔洪水。这一年水势凶猛,传说因为有一位大领导即将莅临,以至于小城的环卫工人连续奋战了几个昼夜,使大街小巷有了前所未有的干净整洁,凭添了许多不真实感。我步行穿过狭窄的过道,抬头望见拥塞的屋脊,从一个小巷拐进另一个小巷,许多熟悉的记忆都一步步卷进了脚下的尘烟。我很不自觉地想起了自己的年龄,尘世的分秒都是催化剂,光阴之上便是一层层累积起来的陌生,其实这种积累从未停止,直到漫过我视野里的时间和空间。
阳光还是热辣辣的,暑气依旧肆行无忌。街边的屋檐下坐着我乘凉的母亲,她的白发已经过半。我紧挨着她坐下,看着眼前的车流和人流,听她絮叨着,一瞬间恍若隔世。或许我长途跋涉回来为的就是想听她说说一些往事,可她说了多久,说了些什么,我最后竟然并没有记下来多少。
忽然母亲沉默了,我知道她最关心的莫过于孩子,于是赶紧汇报,说已经上了重点高中,高考结束后就考虑出国留学,然后再考虑移民……
你觉得这样的生活好吗?沉默中的母亲突兀地问我。
当然可以啊,怎么了?
但我不希望你的那些怪想法影响了孩子。
我无语了。
一阵风过,吹落了母亲的帽子。我转头望着母亲,母亲真的老了,白皙的肌肤不再,明净的眼眸不再,身材也变了样子,可是人生的路却在她面前越来越宽广,她仿佛拥有了空前的宽容和睿智,不再像以前用斥责和怒骂表达自己的不满,她只是犀利地提出建议,却不再强加给我一个结论。
母亲弯着腰在狭窄的厨房里为我包饺子,周围陈旧的木制家具同样散发着衰老的气息,那被擦得亮晶晶的木质地板,那洗得褪了色却总也舍不得换掉的床单,还有那柜子里干干净净地摆放整齐的鞋子,这一切就是母亲的生活全部。
我悄悄地抹了一把眼泪,心里一酸。与多年前对母亲的幽怨不同,那时我还没有成熟,而如今我的心里充满了理解。尽管纪伯伦曾经说过“孩子因父母而来,却不属于父母和这个世界”,但我依然要感谢母亲带给我一双观看世界的眼睛,并给予了我良善的品行。
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我没有让母亲为我送行,一个老同学带着黑眼圈开车把我送到了车站。之前的一个晚上,我们几个人小聚了一下,我破例地喝了半斤白酒,摇摇晃晃走在午夜的街头时,我几次走错了路,都差点儿找不到家门。
那晚没有月光,街上的路灯也忽明忽暗,那是农历的七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