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田里,稻子正在灌浆,它们恭谦地接受大地的恩惠。月亮在千里之外,把薄如蝉翼的光射下来,照着盈盈的水面。有微波,风像一个隐身的玩童,抚摸着河面的宽大的手掌,同样抚摸着世间的万事万物,它来了,又去了,仿佛瞬间又绕了回来,接着又去了,就这样,一遍遍从你面前经过,无声无息,倒是风下之物,有些哗然。
那是稻子即将成熟的夏季,收割稻穗指日可待,一夜之间,水涨起来了,漫过河田,淹没稻禾。未熟透的稻子溺在水中,低着头,不好意思地向脚下的泥土致歉。那一年,她十七岁,像一朵盛开的鲜花,向着太阳,向着天空,向着从远方而来又去了远方的那个支教老师。支教老师姓董,戴一副眼镜,人精瘦精瘦的,看上去就一脸书生气。他从哪里来?村民们不知道,只知道村部小学来了一位年轻的老师。不拿教鞭,不拿书本,他与孩子们互动做着数字游戏,让小学三年级的孩子很快就学会了乘除运算。这一点,村里人不知道,除了她,她是一次到学校接弟弟放学时才知道的。她远远地看着,看着看着,便闻到了一种气息,一种平时在梦中得到而在醒来时又没有找到的气息,她没有对人说,就像她来接弟弟时那样,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来了;也像董老师那样,寓教于乐,把知识悄悄地塞进孩子们的脑海里。到了期末考试的时候,孩子们考出了高分,家长都不太相信,但实事就是实事。
进了六月,乡村夏夜里,人们常常出门纳凉。小孩子有的冲来冲去;有的在一棵老槐树下,听摇着蒲扇的老人讲故事;有的在塘埂上摆起竹床,仰卧着数满天星星。那些妙龄的姑娘,总爱穿着裙子出来散步,当然,她也不例外。虽然家境的贫穷让初中毕业后的她没有继续去读高中,而是跟在父母身后务农,但是父母对她的爱还是满满的,只要她想要的,父母都会节衣缩食去给她买,包括那件白色的裙子。穿上白色的裙子,她真好看。
一个星月之夜,吃过晚饭后,我独自拿着玻璃瓶去村口的菜园地捉萤火虫。菜园里,瓜禾藤蔓繁茂,弥漫着青青的气味,浓郁,绵长,且虫鸣四起。刚一走进菜园,借着皎洁的月光,我就发现不远处的瓜禾藤晃动得厉害,我屏住呼吸,悄悄地向前走了几步。我看到了那件熟悉的白色裙子——是她,躺在地上,上面一个精瘦精瘦的年轻人压着她,像吸血的蝙蝠,彼此裸着下身,沉醉其中。我吓得后退着缩了回来,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发现我,如果发现了,又知不知道我是谁?那一年,我十二岁,隐约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男女恋爱时发生这事,在我们农村是绝对不允许的,要是被人知道了,非被父母打死不可,何况他们俩的关系还没有确定,外人还不知晓。所以,我不能说,尽管我真切地感受到,这是一种疯狂的偷欢,是一种无耻的快乐,是一种下流和放纵的行为。我必须保守这个秘密,把它埋在心底,像被河水淹溺的稻穗,不让它露头。但是这个秘密又让我难受,我也不知道我难受的原因在哪。
也就是在那一年的暑假,董老师支教结束后回去了。他肯定对她说过什么,肯定希望她去找他,但是她没有去,因为她在父母面前略微提起他,她父母就变脸色,觉得她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年龄,觉得一个农家姑娘嫁得太远没有安全感,父母照顾够不着。董老师走以后,她像一个丢了魂的人,心事重重。也就是从那时起,她的母亲开始骂她,骂得很难听。记得一个倾盆大雨的夜晚,她的母亲又在骂她,骂她无耻。我们两家住在隔壁,即使隔着雨帘,她母亲的骂声我也听得真切。那夜,我的母亲去劝说过她的母亲,说河水涨起来了,明天还得去河里涝稻穗,稻子虽然没有完全成熟,但毕竟它们也结了子。
那一夜,我不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停止的,也不知道她母亲的骂声什么时候停歇的,只晓得早晨起来的时候,屋外一片哗然。她走了,喝了许多农药。我去看她时,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像睡着了似的,轻轻地去了。我回到家里,用被子捂着头哭泣。如果她父母当初同意了,如果她父母在不同意的情况下,她和他私奔了,也不会出现这种结果,我觉得她父母有罪,这种罪随着她青春期的到来而来,也随着她的离去而去。自那以后,村子里的姑娘不管嫁多远,只要他们彼此相爱,父母们再也没有反对过。
现在回想起来,我才明白,当初那两个人的无耻,全缘于肉体的欲望,缘于枷锁。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像掠过河面的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