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趣香炉桥
吴厚炎
我遇险的“小台湾”之上是头桥、二桥、三桥。以前,统称通济桥。清代,头桥有官亭,名“山溪一曲亭”。往西赴滇,向北入川,都在此迎接官员或亲朋。亭柱上有陈冠山所题楹联:
说一声去也,送别河头,叹万里长驱,过桥便入天涯路;
盼今日归哉,迎来道左,喜故人见面,携手还疑梦里身。
但我懂事时,亭与联均不复见。读市西小学五年级时,曾在头桥、二桥于流水较缓的茅草间用蚯蚓钓鲫鱼。两岸林木葱茂,几至交臂,阳光在叶片上闪射。翠鸟不时越浅溪掠过,点水雀则在沙滩蹦跳。光照,清水,薄雾,茅舍。伸伸懒腰,也引来菜花之香入鼻……如今,此处已辟为通滇大道,钢筋横卧,车轮滚动,粉尘遮眼,尾气追随……
头桥之水,经“小台湾”而下“洗马滩”过“香炉桥”。这滩与桥之间约三百公尺水面,卧石时现,溪流湍急。也可垂钓,但与二桥转弯塘处的钓法不同,乃是用蛆来“刷浪”。蛆用瓶、盒之类盛,不行,乱爬,难收拾,得用灰。将它洗净后,装进盛灰的木匣,它会往里钻。钓竿用荆竹,好找。当时无尼龙线,可用“蚕筋”,但花钱。若养有桑蚕,待要吐丝时,用醋一碗,将蚕两头捏住过醋抻开成线即行,但残酷麻烦。最简便的办法是扯马尾。但须避开主人,且防马蹄。白色透明的马尾最好,结成长线就行。虽然不如蚕筋结实,但溪流间哪有几斤重的大鱼呢?所以,不怕。这“刷浪”要试着水的深浅,系一段红头绳在马尾上作标记,不用坠。将蛆钩挂饵后投到水流上方,让红头绳贴水顺流而下,若有吃口,红头绳下顿入水即可提杆。或者凭手感也行。上鱼数次后若无动静,可连灰带蛆抓一把向上游抛去以诱鱼,再无咬口,就换地方。当年贵阳市面常见的白条鱼之类,就是这种钓法的鱼获。几十年后,我在花溪方向的河边,见还有人操这门手艺。此外,鱼获还多见“花公子”,其象白条,但鱼鳞泛红蓝色。运气好,可钓得身狭长、鳞细密的“红尾巴鲤鱼”,大的可达半斤。
“刷浪”至香炉桥即可上岸。桥下水深平缓,其下河面开阔,已无急流,不便施钓。
这香炉桥,民国初桥前曾有牌坊,过桥至顶端,有高一米,宽70厘米的大香炉。要去附近的土地庙和桂月寺,多在此敬香。常年香火不断。我读市西小学时,牌坊与香炉已不见。当年置香炉处,附近是一茶馆,可容三四十人。从这里到学校,不过五分钟的脚程。下午放学早,可在此听说书。艺人叫向黑二。小时不明白为啥是这名号。现在知道了,那是姓氏加脸色加排行。至今还记得他的模样:瘦高微驼,脸黑黄,颊沟宽,嘴唇薄。向黑二,这在正经读书人看来,不象学名,倒象诨名。这正是他聪明之处。因这近乎诨名的艺名,加上他说书的本事,人们更容易记住他。我就背着书包,站在桌旁听他讲故事。如果泡杯茶,象大人随他的表演摇头晃脑,既不象话,又花钱。我听他说过《施公案》、《彭公案》、《七侠五义》等。当时觉得他口齿伶俐,随机表演,引人入胜。现在想来,他能抓住人物个性特点,让声腔语调随之变化,所以,抑扬顿挫处理得特别好,真正做到了声情并茂。当时他说的一些片段,我至今能记得。比如,讲人的装束:“头戴紫金盔,身穿梅花战袍,斜挂豹皮囊袋,足蹬多耳麻鞋。”边说边从上到下比划。讲二人对打:“打开枪,迈开枪,拔开枪,躲开枪。”语速较快。说某人快速前进:“逢房踏脊,飚(biāo)、腾、纵、步,嗖嗖嗖嗖……往北京城而去。”说那“飚”字时,用的是高八度,就象英若诚演《茶馆》时说“好”,不说h?o,说的是hāo让人印象深刻。而“踏脊”的四个动作均不同,其行进的快慢、高低,给人以开阔悠远的感觉,说四个“嗖”字时,音量逐次降低,语速也随之减慢,并左手叉腰,右手食指中指并拢,伸臂指向前方。一般人形容马蹄声,无非是“得得”、“蹄嗒“之类。若说马快则不行。向黑二用拟声词说马快,可能是他的创造,查遍所以辞书,没有他那样的字眼。比如他说:“七个八个七个八个七个八个七个八个”这马就跑得相当快。还有更加快的:“喀喀各各喀喀各各喀喀各各喀喀各各。”并且,他将第二个“喀”字“各”字弱化带过,那马就跑得比汽车还快,当然,说的时候,应加快语速,方能逼真再现。一个12岁的小孩,能记住65年前艺人的说书片断,不能说记性好,是向黑二说得好。1953年的秋天,我进贵阳初中(后改贵阳五中)读初一,不能再听向黑二说书了。但这年的夏天,一场洪水让我在茶馆旁的水磨河,又有一番新的体验。
那天入夜不久即狂风大作,暴雨陡起。屋后的山水已漫进屋。雨一直下到天亮才停。到校后,老师说不上课,听候通知。原来那场大雨,让小关经大罗木直泻而下的洪水,将香炉桥冲断,头桥还有货车被掀进河里。几天后,我特地绕道到市西路口,上金锁桥,只见桥迎水的一面已冲掉一大缺口。平时,流速潺缓的河面,离桥面至少有十来公尺。可见那洪峰逼近时,定然是千钧迫浪,凌空横扫的。眼前这滔滔黄水,离桥洞封顶,也不过一公尺。而它在两江口汇入南明河时,不知又是何等模样。
这之后的1954年,大罗木筑坝,拦住小关来水,形成数百亩的黔灵湖。香炉石桥变为铁桥,是为后话。
我进入贵阳初中后,深秋的一个星期日,我与小学同学胡某到水磨河拾宝,地点在香炉桥与金锁桥之间。当时,跨河的铁桥正在修,河水清浅,只齐小腿肚。他家就在河边,推开后门见水。阵阵河风的腥味逼人,若干屠宰场就在河坎上。但不影响我们在河里淘宝。这一靠眼光,二是经验。主要捡铜,值钱。不象新疆的和田河可寻“仔玉”,这里只能捡破铜烂铁。直接能识别当然好,拿不准的可在硬泥上划一下,呈现紫红色是紫铜,最管钱。黄铜次之。若外表黄色而芯子显黑,是铜包钢,一文不值。当然,如果找到硬塑料最好,俗称“响胶”,脆性,可丢石板上检验,脆响既是。作闷响是“软胶”,无人收。当时紫铜约三元多一斤,相当于学生半月伙食费。而“响胶”一两可卖七八角。当时我们缺铜,工业也不发达,物以稀为贵。那天,小胡盯着透亮的河水半天,突然蹲下一手抓去,裤裆湿了也不管,一趟跑回家。一定是找到比铜还管钱的东西。我也跟着进了他家。他母亲已逝,父亲四十多岁,搬运工人,个矮魁实,坐在光线昏暗的堂屋里裹叶子烟。细薄眼皮,脸颊潮红,不时咳嗽,可能有“痨伤”。经他父亲鉴定,说小胡捡到的是黄铜“顶针”,缝衣服用的玩意。这也难怪,他人小,不能结婚,所以不知道“金箍子”是啥模样。那时捡破烂,不知陆地上如何,反正在水里没捡到几文。可能大家当时都穷,再破再烂也敝帚自珍,不象现在阔人多。推开他家后门,我们又下河。头埋久了会昏,腰杆会酸,脚板会痛。反正两人已捡得七八根“抓钉”和两根“钻花”(可能是前几个月大水冲来的),不想再捡,二回再来。这就拿到公园路的金沙坡废旧市场去卖。隔壁就是民国时期的中山公园(今天省教育厅及市委后院)。公园曾有一联:“公道在人心信可乐也;园林无俗韵与民同之。”说也滑稽,这收破烂的场所,正应了联语之意,不知是天意还是与时俱进。我们捡的东西大约只值几毛钱。收货的老板让我们等着,说去找秤。我说:“钻花也当铁来称,不算器皿?”他头也不回走了。不久,来了一警察,要带我们去派出所。正莫名其妙,老板说:“你们犯案了。”怎么就犯案了呢?也许金额小,不足以戴手铐,更未蒙头衣遮铐。就到了派出所。最后核实,我们是学生,不是小偷,放了。抓钉、钻花没收。这“赃物”几十年后不知还在不在。而今天的“犯案”与“办案”又与之有无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