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如茵晚吟时
吴厚炎
记忆中,我初到兴义时的印象,不是车过田畴,已作金黄的响水坝子,以及隐约可见的半坡山城,而是风过拂车,迎面扑来的行道树——杨柳。它们径可盈尺,扭曲粗皱,散条纷披,随路迎送。后来打听,说是解放前某县长当政时栽的,当问及姓名,竟摇头不知。因而,触动我的,自然不是绿色不满枝头,已近迟暮的树木,而是那县长“亲民”的德祉,其影响,大约不在身前,而是身后。本来,栽几棵树,不算甚么了不起的功德,何况,还未必亲自动手呢?但普通百姓竟能不忘,这就值得玩味。
由是想到,朝夕相伴的老师,几十年后,会给自己留下些甚么迹印呢?
岁月的流逝,可能会让许多弥足珍贵的东西无法重现,但老师的苦心孤诣,往往就是在看似平常的日子里,予我们熏陶。好比时雨润泽新芽出,春风拂面不留痕。他们的价值,其实已在我们身上延续。因而,教师予学生的一鳞半爪印象,虽经脑海波涛的洗涤不能褪去,正是远去的流光留给韶华的遗痕。但它不一定是金子的闪光,就象号称“金州”的人,并不住着“金屋”,自然也不能“藏娇”。
四十多年,身处贵州西南之一隅。贵州偏矣!何况“西南”而更在一隅?因而,这山野的文字,即便是吉光片羽,大约也进不了省城历史博物馆吧。
小学四年级时,贵阳解放不久,我十岁左右。现唯一能记住的只有《劳美》课。那其实是手工劳作加上童话故事的熏陶——能力与心灵的美育。从保存的当时的成绩单看,我总成绩不过68.85分。但为什么对当时女教师手指的灵巧,和娓娓道来的神情记忆犹新呢?以后,这类课程似乎取消了。再后来,活生生的对象,成为教师灌输所谓知识的“模件”,既中规中矩,又光滑统一。
当时那“成绩单”,还附有一毛边纸的“鉴定表”,其“思想意识”一栏,个人意见是:我不分男女界限。小组意见则为:表面不分心里分。教师意见是:.能团结。“纪律”一栏,个人意见是:我守校规。小组意见则同意。老师意见却是:有时上课、集会说话。另有劳动、清洁、集体活动等栏目。从中可揣摩当时思想教育的趋向、成效和方法。解放初,这种讲真话的传统不知后来怎么代之以大话、空话和套话,并成为某种时尚的习俗。这同“西学”的讲究所谓“概念”、“模式”、“形式化”、“形而上”等等,不知有无关系。
之后,我转入市西小学。所有教师中,只对三位有印象。其中一位,于讲堂上用了“中日战争”一语。当时觉得:为什么不用“抗日”而用“中日”?在这学校两年,所有功课一概记不起,但她这句话,难于忘却。对她的体态,也只有模糊的影子。我想,这可能同当时抗美援朝的背景,以及校长的治校有关。校长钟兰,短发、眼镜、列宁装。尤其是戴眼镜的模样,之后总让人想起柔石来。大约听她训过几次话,但一个字也想不起。她那神态与装束,至今仍活现于眼前,不象是“土八路”,据说一解放,学校即由她接管。还有一位教师,模样已想不起,但有桩事,仍然记得。当时学校后操场有一石桌,离围墙不远。桌旁有一桂花树,不甚高的主干,平斜出一碗口粗细的枝干,约一公尺许,已无梢尖,近于半枯。平时,我们爱爬桌上树,攀那枝干“吊”着玩,但须排队。一日轮着我,身子晃悠晃悠正“吊”得高兴,咔嚓一声,树断人掉。所幸只将尾椎骨狠狠地“抖”了一下,头有些晕。同学哄笑中又开导:扛断树去自首吧。——他们其实是想逃避参与磨损的责任。大家簇拥着,就去了教导处。老师批评我不爱护公物,同学则说我要当“赔匠”。我双手托起断树问老师,现在该怎么办。老师说,怎么办?拿去按在树上接好。我问:该怎么接?有人插嘴:用黄泥巴。又是一阵哄笑。尴尬中,老师也一定在窃笑吧?而我始终不敢正眼看他,所以,至今仍弄不清他的模样。之后,好象没有处分,也没有赔,就混到小学毕业。
在今天看来,上面所叙,虽然是两所学校,其中,似乎有许多相似之处,那“内核”,恐怕还是我们早已有的以“人”为本的传统。至于这“人”,之后如何演为“工具”,以至‘“工具理性”越演越烈,恐怕就不仅仅是教育家研究的任务了。
却说中学六年,是在威西门一所中学度过的。对那些规规矩矩的本本内容,印象深刻的并不多,倒有些名不见经传的东西,会沉积在脑海。用妻子的话说,多是些歪门邪道之类。我想,那些有用的东西,恐怕已化为血肉,而自己不知觉罢了。留下的,多半难以消化,以至成为“结石”,欲去之,似乎又不能。这样,我的“印象”叙述,就只能是“正说”,而非“戏说”。
教语文的唐老师,那时三十七、八岁吧。中等个,富态端庄,不拘于讲台,常含笑游走于过道,巡回讲解,仿佛要与音调的起伏相谐,又要同听者的一呼一吸应和。那风韵,如同她的稳沉不拘,庄重自如。后来,唐老师有事,临时代课的某老师,偏瘦、眼镜、卷发。讲授《窦娥冤》,说到“羊肚儿汤”时,声情并茂——哭了起来。但似乎无人响应,倒替她有些难为情,是不是我们心肠有些硬呢?
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王老师。五十来岁,人矮胖,眼袋垂,唇较厚。花白短发梳理平顺。只上过我们一堂公开课:《论语·雍也》的选章。语调铿锵,顿挫抑扬,在可容数百人的礼堂,犹如击罄传音,扣人心扉。所以,至今仍记得:“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
与老先生异趣的,是同为王姓的之范先生。为兴义人、贵阳名医王聘贤的公子。身材修长,发蓬松而面色红润丰腴,年近不惑。恐受家学影响,气质闲雅倜傥。上过我们几节语文课。一次,让写日记,有同学问可否写某年某日,先生笑答:可以——1930年的也行。其实不行,我们还未出生呢。师生也就相互会心一笑。可惜,“文革”中,他竟因《山城纪事》一书,含冤而逝。
如果说语文给人以情趣和风趣,数学则予人以理趣——以“趣”而言“理”。人称“肖代数”的肖老师,年纪似乎最大,高瘦,慈祥,笑意随堂生发。爱用比喻。比如,演算复杂的方程式例题,他说,大括弧就是大包包,中括弧就是中包包,小括弧就是小包包——大包包装中包包再装小包包。解题时,就象解包包,但要先解小包包。底子好的同学,立马响应,随先生去“解”包包。反应慢的则墨者黑也不明其“理”——小包包既然在大包包里,不先解大包包,如何能伸手进小包包?例题解完了,包包仍然是“包包”,解不开。
刚毕业于西师的熊老师则与之不同,只消看他眼球的灵动,就知道其反应的敏捷。因而,他教《立体几何》,语速、动作甚快,稍不留神,即跟不上,怕他说笨——因他虽然也微笑侃侃而谈,却因年龄关系不够慈祥。那讲授的风格,就象他平时玩单杠,向前一跃,即“反身蹬足起”,动作干净利落。有时,还会坐在杠上,瞧你两眼。我自叹不如,不能“反身”,只能正面上杠。
与之相映成趣的是他的学友莫老师。教《平面几何》,语调迟缓,有些暮气。看那体质,可能不爱运动。而他的四川方言,又让人头痛。比如,他说“80度”,我们听的是“拜斯度”;“延长出去”,则听成“燕唱区去”。
至于英语,学了三年,除了能说“这是一支钢笔”,“鸟儿在绿色树上”这类外国话外,还学会了一个美式英语的“弹舌音”。因我们张老师,抗美援朝时,当过翻译。这对后来大学习俄语的“弹舌”,算捡了个便宜。但老师样子严肃,终于不敢请教:美式英语的“缴枪不杀”该怎么说?
最有意思的是教体育的陈老师,身材不高,已渐发福,但仍精悍。出于热心,他将校园较为耸直的楸树,让木匠变成单、双杠和爬杆。有一次,分组训练,我们五、六人一排,站在沙坑旁,他跃上单杠作示范:抬头、挺胸、收腹,人就挺直微斜,架在单杠上,样子很优美,因他原先就是跳水运动员。他正向前翻滚的一刹那,竞有一股气,从臀部冲出后便盘旋于上下,我们也不约而同应声大笑。他不示范了,跃下杠,说:笑笑笑!笑狗屁!只得收起“余笑”,似看非看瞟着他……陈先生也未计较,又跃上杠去。他爱人就是我们班主任,教植物。每当忆起那种情状,就会想起她说的:“菜豆”,就是四季豆。前年去贵阳,专程到学校探望班主任,但听唐老师说,已离省寓居。四十多年,竟未能见一面。
那时,学校没有专门的医务室,偶尔的小病痛,可到总务处找某老师要点药。我们口中无味,想弄点糖一样的东西,就装作咳嗽,找某老师讨点“含鸦甘草片”。好象不开处方——避免小题大做?一次,我和包同学又装着咳嗽进总务处。他刚伸手去接,某老师突然说,你早上就来过一次呢!你这手,我一眼就看出,是严重缺乏甲种维生素。果然,包同学的右肘,那皮肤象排着一层层的鱼鳞,灰白色。包同学的脸顿时红了,我也很难为情,跟着讪讪地离开。但又有些不甘心,隔了几天,课外活动时,又去总务处。刚进门,就听窗外操场上,有人惊叫:手杆弄断了?我伸头出窗外,只见包同学站在跳箱旁的垫子上,弓背向右弯斜,样子很痛苦。这时,某老师也靠在窗前,将老花眼镜捋到鼻尖,向外望去,喃喃地说:看 ,锻炼哕——炼断 。
我至今弄不明白,发甘草片的某老师,为什么会那样说话,因那决然不是幸灾乐祸的口吻。这正如我的回忆,细节可能有出入,但主要事实,大体不差。因而,也就没有唐突亵渎师长之意。
我想,几十年前的印象,会如此清晰刻在脑海,就有它存在的道理。可惜,我们的教育心理学,尚未涉及这个领域——姑且称为“教育印象心理学”。那么,作为教师,我们会留给学生什么印象呢?或者,他们心目中,根本就没有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