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云闲
吴厚炎
要看山庄的眉目么，月亮提走了太阳的衣裳。汗衫短裤们的头顶没有月亮。灰暗灰暗的瀑布群，清凉得最后一顶太阳帽也飘出峡谷。
时光，悄悄舔着东点西缀的正宫厅堂，山馆楼阁，舞台歌榭。黯红杏黄，墨黑银白的色块，无人知晓地落在草地、水池、山边……
云，从峦底升起，游出来，填满了透亮的孔隙。细雨中的松轩茅殿，荷叶在嗒，嗒嗒……
食堂的炊烟，眼下是曲柔的一线。
蒙古包旁的马匹，陡地鬃立长嘶，厨房师傅伸出头来：啐！还不服贴。驯马人挽住嚼口，说，懂得么，成吉思汗时传下来的蒙古的良种，喜欢那些山客海仔横摸竖骑哩……
如意洲上的野鸭们，已经一代又一代了……
园林专家一批又一批，最后鉴定结论：山庄好就好在一个字：“野”。
港片垂帘听政里，老太监就在亭榭边，指着自己的主子：啊，啊，天地一家春 。
眼里闪着人种学的味道。
一切都被围在庄子里了。
早就圈进庄子里了。
二百多年前的青砖围墙，灰粉落下来，抹上去。落下来，又抹上去……
不听话的小朋友，随手一抠，簌簌地露出砖纹缝口，唔！万字格皮带。爸爸也有一条。
老甘是爸爸。这次，也钻进“皮带”里来开会。他生就的不会野。这回，野出了问题。副教授们老花，助教同志们没有资格钻“皮带”。两个中中等等的讲师，就轻轻巧巧挟了也是讲师的老甘，出了山庄。
山庄是避暑的，老甘的同行说不要避暑。中午的自来水，哦嗬太凉。
避暑能处理军政要务民族问题狩猎闲逛。老甘的同行不研究《清史稿》。
山庄里首要探讨的学术问题是：谁当会长？理事？主持者一再叮咛：总共有名额几十个，是漠河的也要补上一个代表。保持一致。老甘的一致刚刚“保持”，就被连扶带举抬出山庄。
庄外的罄锤峰翘起大拇指。那拇指起重机也起不动。老甘没有注意。四川籍秦教授研究方言，爱说“锤子”。东北老太婆教授爱问，咕咕咕就笑歪整个车厢。秦教授只好在学术讨论厅的一角小范围内宣布：就是像男人的那个，只不过倒竖起而已。爱听新鲜的表情，一下子冻得十来块冰砖。还以为是什么小道消息。这个。
老甘没有想到也来不及听到。洋人们没有想到和听到也就摆弄相机，变焦镜头，拉近，拉近……
OK! OK们的鼻梁本来就很高。
罄锤峰从此喜气洋洋立在彩照里。
老甘的喜气是来苏味道，加上白大褂灌肠盐水瓶。随后，血管里流着别人的血。
老甘成了混人家的血儿。
A型B型AB型0型，都没有关系。倒是同华夏系东夷系荆吴系百越系还有匈奴系等等有缘分。远古的近现代的无意识的，加上此刻的有意识的混合。
老甘涉猎过民族学。不会自称为纯种。
想要纯，就到天涯海角蛮荒之地去。有教科书这样说。还说洋人不相信盘古或者相信盘古就摸了过来……
老甘唉哟一声，要拔止痛针。重量一百多斤的护士按住他，就擒住有肋巴骨的“干萝卜”。亮晶晶的针尖带血。老甘没有看就抖起来。护士笑成一朵花戳戳窗外，老甘于是返老还童，重新游了窗外的溥仁寺、安远庙、普陀宗乘之庙赞叹康熙的一座喇嘛寺庙胜过十万兵丁的锦囊妙计。这就想起了“丁”。兵就是丁。二丁抽一。
老甘不怕抽。以前不兴，现在也不兴抽女娃儿。他女人偏偏要兴女娃儿。他就想有那么一个男丁。不是兵。
有规定不能再“混”一个下一代的“血儿”。老甘不想混。二十多年的夫妻会说不明白。女人就多次举起火钳。肩膀有了青色印记半年。耳光还红在脸上。觉得是人不该有这样的东西，便学张飞喝断当阳桥一回。女人又哭又嚎：哎呀！居然敢反抗我——咕咚一声倒地。掐人中灌米汤，接着人参团鱼乌龟。
女人元气恢复以后，暗自用药帮助自己断绝男丁女娃观念。老甘于是唉声叹气，怕伤了女人的也是自己的元气。女人是伟大的这样的文章还念给女人听了十多遍。他要让自己的女人也伟大起来。
自己的土政策还没有实施，美丽的带野性的山庄就感染了他。副教授们选会长理事的学术论文也熏上野味。他不能像那些被恭维得退居二线的老教授们，他还不是教授，就想起了自己的女人。听说本地有那么一种药瓶子，吞吞吐吐打听后揣进了荷包。别人要他走好，他真的走得很好。嘴边流出“卡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要让女人的奇迹在男人身上出现，让自己的卡秋莎大吃一惊。然后俄国人一样拥抱。从此忘掉火钳和张飞。
歌声在山庄流行三天，就是会议开了三天，就是老甘帮助副教授们有了头衔的三天。三天会后野出山庄。老甘不明白。
胖护士瘦医生一定明白，明白得蒙住嘴巴不让笑肌太放肆。
有什么好笑的，嗯？老甘从山庄带来的野味在咆哮。
你你你，你吃了女女女人的……护士按摩胸口不让岔了气。
吃了女人的甚么，你说！
女同志的避孕药。男医生严肃地想起一笑千金来。
女人同男人不是一样吗！
胖护士笑得要昏倒了。老甘解释得也要昏倒了。有人不让昏倒——
原来，新选出的会长托人带来消息：本地的一个组织，要举办山庄诞生若干周年学术讨论会。山庄服务员某某，勒令老甘的同行准十二点撤出山庄，让新的学术讨论会开进大小房间。如果不听话，要把行李包统统扔出窗外唇枪舌战十分钟。
青年服务员听不懂副教授们的学术论文语言，甩手吼道：明白告诉你们，日本人要来了，要把中国人赶出去！
老甘嚎啕捶胸擂床大哭，说是地头蛇冒充日本人太不要脸。要写文章写文章写文章！
老甘的同行是专写文章的，长书散页不少，其中一本还以罄锤峰装璜。
老甘要写的文章同行们没有想到要写。
老甘也终于没有写成。
他女人从千里之外赶来，医生指着断了的床方子说：赔五元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