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同学少年

晓 望

  四五个同学聊得正欢。斜卧在上铺的刘飞突然间瞥见我进来，慌忙翻身坐起来，上身挺得笔直。见状，其他同学连锁反应，也都齐刷刷站起身，不再作声，显得有些紧张，偌大的寝室一下子变得沉闷了许多。你是新来的老师？刚来到他们旁边，刘飞便小声问道。是的。我回答，同时目光细细打量着他们及整个寝室。学校新建，除了教学楼和厕所外，再没其他建筑物了，便挤出几个教室作为学生寝室。刘飞所在的寝室不知如何硬是塞进了近二十张学生床，住着三十来个同学，几乎全是初三年级的学生，因报名未结束，其他人都到乡街上采买学习用品去了，鞋、袜、盆、包等扔得到处都是，混乱不堪。刚报名，还没来得及打整……见我脸色不对劲，刘飞低下头解释，声音比蚊子的叫声低，并快速将披着的蓝布上衣穿齐整。其他同学顿时都不自在了，慌张着折被子、捡鞋袜、收脸盆……我悄悄走了出去。老师，对不起。刘飞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一转身，他那似乎被风都刮得倒的高个子跟了出来，脸瘦得令人心慌。没事的，告诉大家以后要注意。我不忍心再看他了。

  初三年级就两个班，紧挨着，我被安排上一个班的语文和整个年级的政治。开学不久的一天上午，我有两节连堂语文课，特意用来讲授作文。讲着，讲着，不知觉间就到第二节课的下课时间了，我收起教案，准备下课时，才发现教室的后门及靠走廊的窗户被全部打开，教室里和窗户边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多余的人多为另一个初三班的学生。刘飞那瘦高的个子就趴在窗户边，特别扎眼。晚上，他来到我的寝室，开门见山：老师，以后的政治课你就不要再上政治了，给我们讲语文和作文吧，我们负责考试时把政治考及格。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问。这是我们班全体同学的意思，我们知道你很为难，不过你放心，我负责放哨，不会让学校晓得。他开始着急了，恨不得发誓擂胸脯。最终，我没答应他们，只承诺可利用周末开“公开课”，专门讲授语文或作文。顾不上同我辞别，他一阵风似的跑去报信去了。

  我的寝室在教学楼二楼的楼梯间，与低缓的山体一窗之隔。因多年养成夜晚读书写作的习惯，往往睡得很晚，且又烟不离手，为此咳嗽不断。一个深夜，我还在用功，窗外陡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老师，该睡了，你的身体会吃不消的。我探头望去，刘飞正静静地站在窗外的山石上，傻傻地看着我。第二天，我把他叫来，告诉他我已经是成人了，与他们正长身体不同，熬点夜是没多大问题的。我都听见你咳嗽了，就是铁也经受不起……他小声嘀咕着。最后，解决的方案是每天早上他来叫我起床，我们一同沿校外的盘山公路跑上几公里。

  听说周末我要去他家看看，刘飞很高兴，但也有些担忧：路不好，又远，怕你走不了。我劝慰他：没事，咱们可比比。星期五下午放学，他做民办教师的哥哥就牵着马到学校来接我们了。我终于忍不住冲他发了火：不是说好走路去？这多耽误家里的事！后来是他哥哥牵着马先走了，我们也紧跟着上路，只是身旁不知何时多了几个体魄强健的学生。刘飞的家住在河畔的山顶上，典型的石山地区，就十来户人家，是一个极为贫穷的村寨，距乡政府十多公里，公路是通了，但路面坑坑洼洼，几乎通不了车，人走起来都很费劲。到得他家，已是晚上八九点钟光景。听见狗叫，他体弱多病的老父老母和哥哥迎了出来，刘飞悄然离开。当我们刚在堂屋里坐下，他就将洗脸水端到了面前。睡觉时，他将自己的床让给了我，一番拍拍打打，顺手将旁边的一袋玉米拎上来，倒放在床头，脱下那件蓝布上衣盖着，就是枕头了。老师，对不住了，家里就这条件。他准备关门出去。你们几个睡哪里？我急忙问。牛圈上，很舒服的，我们想多说说话。话音刚落，他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第二个学期刚开始，初三年级的学生一下子就紧张起来。刘飞自不例外。晨也罢，夜也罢，热也罢，冷也罢，总能见到他在拼命用功。但他的各科基础实在是太差了，综合来看顶多就是初一年级学生的水平，于他而言升学几乎没有可能。我委婉劝他不必如此拼命。他说：我倒不是为考试，只是想自己既然初三了，那就实实在在地初三一回。毕业晚会上，其他同学满怀憧憬和激情慷慨言辞，他却如释重负地说：终于完成了九年的义务教育。口气淡淡的，心情与出笼的鸟儿仿佛。刘飞中考名落深山是意料中的事，他来向我告别：老师，我要去城里打工了，你不用劝我复读，你看我这身板，挣点钱养家糊口肯定不成问题。我沉默着，久久地，始终说不出一句话。

  刘飞离开后的第二年，我调到城里工作，与他共处一城，四五年了，却终未见上一面，只听说他一直做电工，风里来雨里去，倒也能安身立命。曾托人找到他，约他见见面，他回话：混得太差，不好意思见老师。等以后有些出息时，再来负荆请罪。随即就没了音讯。后来，他们班的几个同学到我家里来，方得知他已在一次出工中被电击而亡，没有纠纷，家里人将他的遗体运回老家，找一个山头，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