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式与不等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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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式与不等式

发布时间:2018-11-27  字体:   点击量:次   打印本页   关闭本页   信息来源:新闻中心 作者:吴厚炎

等式与不等式

吴厚炎

  当年,贵阳师院对面的灰楼,是学生宿舍。中文系占了三楼。

  1962年冬天,周末。灯亮以后,同学于老三在敲我们寝室对面的门。这人额突,偏分头,眼鼓唇厚,喜饶舌,个矮。他手上拎着白麻绳吊着的玻璃瓶。这瓶子身长底圆,是没有保温层的“瓶胆”,仿佛今天特大号节能灯。陆老大开门后就问:“酒搞到了?”“瓶胆”晃着,透亮,“嗯。”门随即关上,声音却传过来:“红苕酒?”“包谷酒。”“公安局老乡那里搞的?”“你看我搞到甚么?”“卤肉,花生米!”桌面像被捶了一下:“你陆老大真有本事。”陆老大的堂兄在屠宰场,有个姨妈经营炒货。那些卤肉,可能是杂碎。黑市猪肉51斤,我们每月伙食标准才85角。接着,有人进了门,是赵老胖,同陆老大是室友。“咦!下酒菜搞到了?酒呢?”他都匀话有点好听……突听“拍”的一声:“你赵老胖抓了一把花生米,又连夹两块肉不嫌胖?”“嘿!猪头肉差点落到地上,打得我手痛。”老赵其实不胖,骨架子过于高大,脸有些浮肿。“那我也先搞两片肉整口酒。”声音沙哑的于老三觉得有些吃亏。“二位不得无理,客人未到呢。”陆老大干涉,下酒菜是他搞的。

杂沓的脚步声和着女人的笑语传过来,透过门缝隙,我想看看是些什么人。对面门开了,眼鼓嘴翘的于老三说:“欢迎钱哥孙姐光临。”“二位,鄙人不胜荣幸之至。”陆老大文诌诌的。我刚掩上门,只听赵老胖说:“你两个,一个嘴甜,一个话酸——喂,老古,你说是不是?”老古刚搬进这里,大约不好表态,就说:“我的任务是请到这一对璧人。”他拱起嘴,怂了怂钱、孙二人。他钟爱汉语,出口就有古雅的味道。但班上许多人说这对恋人,是“土洋结合”。男的是退伍兵,赤水农村人,其父是县里一个什么官。长得五大三粗,已见络腮胡;女的城市贫民出身,贵阳市人。身形高瘦,长相一般。只听赵老胖都匀腔高昂:“今天聚会,专为老古摘去右派帽子贺喜。”室内吼声大作:贺喜,贺喜。只不知拱拳没有。“同喜,同喜。感谢感谢。”老古的男中音很特别。接着是陆老大的咬文嚼字:“鄙人同两位室友商定,于今晚聊备菲酌,恭请诸君赏光之余,不吝赐教……”老古也是主人,不见张扬。他也许会想:“帽”是“摘”了,但若放肆,那东西会不会又“罩”上头?所以,他面对极普通的恋人,不说“普通”,而谓之“璧人”,是将过去的教训,变为经验。

  忽然,有人大声喊道:“请我们来,还不开吃!”是赤水人钱哥,他入声字“吃”的方音浓重。由兵升为大学生后,就有了升排长的口气。于是乎,桌椅扯动,杯盘碰撞,声响直穿房门。忽听有人着急:“小心酒瓶!找个地方放稳。”于老三的自贡卷舌音炸耳。“来来,起就起呀!”“八个八个”,“五个五个”,拳缩指放,声出臂伸……仿佛对准那搪瓷“酒杯。”

  睡我左床,正在写电影剧本的小苟,放笔扭腰,盯着房门,抽抽架在高鼻长脸上的眼镜,站起又坐下,摇摇没几根头发的脑袋。房门不厚,挡不住“这猪头肉不错。”“炒花生也香。”于老三卷起舌头说:“孙姐,来,我们不划拳,只碰个杯。”他凑热闹想喝酒。“老弟,要碰,也得先让钱哥嘛——孙姐,是不是?”赵老胖的都匀话清脆拖腔。只听搪瓷缸“”的一声,璧人“碰缸”了?“这回该我了,孙姐。”“等着等着,他们应该搞个交杯酒。”“对,交杯,交杯。”此时的钱哥,大概俯身举缸,眯眼微笑,正妩媚地等待……“嗯……哎……嗯。”女高音撒娇,尖长弯颤。只听得——“哎哟!”像有人撞着双层床的木枋子。劝酒人可能不是劝,是扯衣袖,她顺势挣脱一甩,有人就以肉击木,随即叫唤,释放疼痛。“看看泼酒身上没有?”“还好,还好,只是……”“可惜,可惜。”于老三有些心痛。上面发生的事,想是心意所致,并非调情。

  住我对床,一直不吭声的老杨,模样有些像闻一多先生,只没有烟斗,正构思长诗,刚要动笔,却摘下眼镜,叹口气,唉……

  这时,对门似乎没有了动静,是为碰杯事怄气?仔细一听,低沉的男中音挤进门缝来,但听不明白,倒是划拳人声响大:“你老古是说要用带数字的成语行酒令,才雅,好玩?”“不用数字斗拢论输赢,是对对子?”“对不上的呢?”“罚酒。”“好,大家按顺序来,人人有份。”“来,孙姐,我们围成一圈才好对。”“嗯……人家才不来嘞。”“怕甚么,对不上我吃!”那入声“吃”特响。钱哥可能还拍胸口呢。为争取主动,也为诉衷肠,钱哥抢先说:“一见倾心。”有了“出句”,“对句”该陆老大,谁知于老三搞了个“六畜不安。”大家轰笑起来。“不该你对,还乱对,罚酒两盅。”酒虽由于老三搞来,但没过瘾。就说:“认罚认罚。”“算了,就罚一盅。”这人怕酒不够喝。这次序一乱,对联就变成了“三生有幸”对“六亲不认”;“八拜之交”对“十恶不赦。”……我们寝室三人也不禁笑起来。“简直是乱搞。”老古可能有些失望。“罚酒,罚酒。”掀椅子,拍桌凳,鼓掌,大笑……

  小苟与老杨呆不住了,先后出了门……

  我也想出去透透气,刚开门,见赵老胖将头夹在门缝中,朝走廊右边看:“这黄老广还不回来!”“来了!”声随人到。黄老广说:“南宁亲戚来,来,能不接接风?” 气还未喘定呢。这老广脸阔,鼻大,嘴扁,肩上鼓突的书包刚放门边床上,只见陆老大掀开他抢身奔出门,刚跑进厕所,又转身跑回寝室。“你搞哪样?”“找斗篷,肚子痛。”原来,四楼厕所漏水,我们三楼有个蹲位就用不成,除非紧急不得已。陆老大拎着斗篷飞快跑,是不是他搞来的猪头肉吃多了?刚进门的黄老广见他这模样,将长得遮脸的长发一甩,清清嗓子,唱起了山歌:

  我家穷,

  我家住的是破草棚。

  每天晚上下大雨呀啊喔,

  全家老小戴斗篷,

  戴斗篷。

  这唱的是广西彩调,用简谱配上当然好,现只能将就用汉字拟音:

  —啦梭—咪—梭咪—

  —咪—哆——咪—咪梭—

  —咪—咪—哆—啦

  —啦—哆咪—咪—哆啦—梭

  —咪—哆啊啊

  这黄老广擅长山歌,他伯父参编歌舞剧《刘三姐》时,他随之采风。村民谈起旧社会的苦时,他触景生情写了上述歌词,现陆老大内急,见状,不由自主唱了起来。

黄老广唱彩调山歌,同他阔脸,大鼻,扁嘴相配,很好玩,我不想下楼了……

  陡然间,寝室灯灭,只听“哦嗬”一声,四处无光。学校准十时半拉闸,唯走廊路灯高悬。陆老大突然从厕所里跑出来喊:“点蜡烛,点蜡烛。”对面门开了,路灯光亮进不去,烟雾酒气漫过来。烛光中,门内窗户下,钱哥臂弯怀下,抱着一个人,短发散乱,脸通红,眼眨嘴动,仿佛在哼,是孙姐。没听他划拳或对对子,人会醉?于老三瞟了孙姐一眼,推开陆老大,来到门口,将“瓶胆”倒放,仰头接剩余的酒滴,拍了拍瓶子,又拎着一甩一甩摇到走廊上。黄老广跑出来,“你去哪里?”“搞酒。”“这里有呢。”进屋拎起鼓胀的书包拍着。于老三转过身,也着眼,斜视书包:“真的?”又将麻绳系着的“瓶胆”,在指头上绕了几圈,唱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蹒跚进了屋。门关后,行酒令又响起:“七窍生烟”——“五马分尸”;“一误再误”——“二姓之好”;“一双两好”—— “五内俱焚”……

  小苟、老杨以及去图书馆的老姚、老张已回寝室。天冷,谁也不想碰冰水,就都上了床。不知多久,李兄和小彭刚进门,对门却吵了起来。原是斜对门的高老庄,同他们隔壁喝酒人斗起嘴来。高老庄平时说话就有点结巴,此时责备对方更说不清理由。对方还学他:“睡睡是也要要睡睡的,喝喝也要要喝喝……”他同寝室的小沙,只好拖他进屋。

  我们决定报复。两天后,在楼口对着走廊的墙壁上,有幅小沙的漫画:

  内容大致如前所述:一络腮胡怀抱一呕吐的女子,一人靠床弯腰慰问,另一人手摸被床坊撞头起的包块,一个提着写有“酒”字瓶胆的人刚进屋,屋内杯盘狼藉,乌烟瘴气……

  老杨写了一首《如梦令》,已记不甚清楚。我写的则是:

  寻乐酗酒嬉笑,

  廉耻全然不要。

  呜呼大学生,

  如此堂堂仪表。

  胡闹,胡闹,

  管你睡不睡觉。

  此事,全班大哗。女生还特地来观看。

  结果,我们成了被告。原告起诉我们侮辱他们清白,是“流氓”行为。证据就是“管你睡不睡觉。”本意是他们喧闹我们睡不成觉,却变成了我们说他们睡觉——因房中有女子。并说漫画丑化了他们,是侮辱人格。这事闹到系上,由总支书记岳某出面解决。他本来就是学数学的,用的就是数学算式,将“不等式”变为“等式”。他说:喝酒的喧闹,让人睡不成觉,不对;不喝酒的睡不着,用图文讽刺,也不对。

  各打五十大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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