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 情

您当前所在位置:首页 > 新闻中心 > 艺术长廊

亲 情

发布时间:2018-11-27  字体:   点击量:次   打印本页   关闭本页   信息来源:新闻中心 作者:吴厚炎

 

吴厚炎

  人们谈亲情时,往往想到母亲。大抵世间的慈与爱乃由他们垄断。可惜,这于我,只能算依稀而仿佛。五十多年来,生母与亲子,唯由四次谋面而牵引,常言说事不过三,这第“四”,便有些丰裕了。实在说,但凡作母亲的,并非不想尽尽“良母”之责。然而,家庭既生,恩怨便存,唯有将说得清与说不清者付之流光,待到鲜血侵润出的躯体无枉与人世时,彼与此之间,也许才有聊以自慰可言。

  三十多年前,当我冒着风雪,逡巡于北京的胡同,终于叩开狭窄的四合院,陡然兀立母亲之前时,竟是束手的无语。惊愕中,母亲张开双臂,移步上前,却又因我的迟疑嗫嚅而作罢,仿佛没有完成的“大雁气功”。这位曾是田汉先生弟子的话剧演员,终究没有学会做戏,倒让人倾慕今天台上的许多角色。之后,自然是证明我“太瘦”,比照片上的还不如。望着她浮肿的眼睑,我捡出武汉候车时买的两斤胡萝卜,她眸子顿时明亮,说:“好东西!”我递上半个未丢的“蕨根粑”,她却笑起来,说贵州四年,只闻其名,未见其实。我说,可惜精华已被榨去,要不倒名副其实。想不到江汉平原也有这样的特产。于是晚饭时候,便要我开一听罐头,是友人从捷克带回来送的。我正不知如何下手,她竟夺了过去,几菜刀就露了馅。说我做事,毫无决断。其实呢,我正欣赏那一行字:中国贵州,红烧猪肉———这家伙既然出了洋,如何又转一圈回到老乡手里?

  临睡时,她屏气敛声:“今后出门,以姨侄相称———反正妈妈同姨妈只差一个字。”这容易。大约四岁前,我曾经叫过妈妈,那一定很稚气,如今若让稚气还原,反而麻烦。但若姨妈呢?反正不曾有过,长到二十岁学叫一声,也许就很新鲜。

  母亲一连几天在外,忙于处理家具。一俟完毕即南行。原来,姨夫新近“摘帽”,已从北大荒放回,落脚在长江边一个小小的新华书店做店员。因为,他懂四门外语。我则每天跑前门大街的“力力食堂”,母亲让我慢慢地“瘦”得好一些。

  春节将到,母亲说:“你看,你是每天到馆子里吃,分散着营养营养好呢,还是等到除夕,一顿干完?”这“干”字,很有些诱人。母亲仿佛不在杭州长大,倒有点十年前北京人的雅气加四年贵州人的野味。看来西湖之水,并非一律培育“吴侬软语”。

  我终于搓搓手,说:“随便。”她顿时火冒三丈:“随便随便——你怎么连一点小事也不能决断?唉,跟着我,就好了。”

  直到今天,我仍然不能断定跟谁就好。不过,以母亲当时的境况而言,我何以能理直气壮?她因姨夫牵连,早已退职。如果有人提前发明现在的“搓一顿”就好了。单看那“搓”字:精明之中透着高雅、雍容之外溢出豪气,不知是否从“文革”的“抓一小撮”进化而来,所谓一声之转也。反正那时被“撮”对象,经过实践,并无油水。

  于是这就去了胡同深巷的“四川饭店”。好比当头捧喝的贵州,并非冥顽不化。说是“饭店”,其实不确,除了一间告示着菜名等第价目的侧屋有点厨房味外,迎面便是几明窗净的宽敞花厅,俨然进了某位大人的官邸。这回,母子二人的菜肴,相当于那时大学生两个月的伙食费。这在今天,还真难以启齿。不过,我们的“年夜饭”,是被店家指定为中午一点进行的,想起还须冒着严寒,半夜三更排队领号头方能就餐,这就吃得有些黑白颠倒。

  许是因年节的余绪,母亲第一次将我拉到身旁,叨述她那三、四十年代作为一名年轻的演员的种种遭遇,末了,要我诉诸文字。惶惑之中我手足无措,极力避开她的眼神,开始背诵课堂上的讲义。那些“格尔”与“斯基”,按文学理论,这就难办。

母亲沉默许久,竟未留下一声叹息。瞟我一眼,兀自睡去。

  若干年后我才明白,无言,并非是无话可说,不屑而已。像母亲那样的性格,我回报她的,将是痛心?还是无望?她曾三番五次说:“老实,其实就是无用的别名。”我竟至无用到一句好听的谎话也不会说?就像那天,她谈起某女孩被人称为“尤物”,我不明白,她说:“大学生,连‘尤物’都不懂?”然而,她毕竟将重负寄予我这样的孩子,大约因天性如此吧?如今,当我也学会滔滔不绝时,我其实是忘记了应该无言;而有脸竟自不红时,便因空话的浸渍而麻木了。

  我终于被迫提前返校,不因别的,粮票不敷。母亲很有些生气,说我不知节约。当我告诉她,游颐和园时,靠的只是十四根“枣泥冰棒”,她于是仰起头,额头间挤压着沟纹:“会拉肚子吗!”不过,重要的,不在这里。那天,我和母亲提着一册“样本”——《德汉大辞典》到寄卖行去,将姨父赖以生活的工具卖钱。店里说:“四十年代的?太老!”直摇头。幸好,我们没有全数抱去——那时虽然亦有“的”,想来“打”不起。那么,何以该为“老”那?长城?兵马俑?看来,对那《辞典》,竟敢言一“老”字?六十年代初,刚满五十岁的母亲,提着四十年代的产品,那模样,定然是不嫩也不老。之后,又才悟出:要老?就老如古董;要嫩?就嫩得时髦。或者天荒地凉,或者光怪陆离。如是,斯得其妙矣。

  人生的聚散虽有定数,方式呢?却可以不同。那天早上,我言及车票已买好,母亲说:“哦,你走,我不送。你舅舅从海南岛来看我,我也没有送。”随即,挥手出门。不过车票是晚上的,她并不知道。但是,我仍需整日守着空屋,面对四壁天井,之后,才孤零零地离开?也许,她的匆忙,即无异于告别。

  将行李托运之后,两手空空的去了中山公园,只等清茶一杯,就着暮色降临。谁知刚举杯,茶室的一角,母亲正伴着一个女子迎面走来。忙低头,一转身,我几步窜出茶亭。这样的决断,是荒唐呢还是依旧故我?总之,十多天来,我仅憋过一回“姨妈”,实在无勇气再练一次。虽然当时,人家说我的普通话还不错。直至转到景山大街,眼看梅山上崇祯殒命的歪脖子槐树,才算归于平静。因为,一条绳索,终于结束了一个朝代。

  那么,母与子呢?何日才能面对浩浩大江,共话不尽的水流?

下一篇:你好,2017!

相关信息

    无相关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