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记
晓 望
腊月初八,仍是雨雾凄迷。一大早,大哥从老家打来电话,反复叮嘱:今年你们几兄弟回来过年,我杀头猪。这些年都没在一起吃过饭啦……
二十多年前,我离乡求学,并在外参加了工作。随即,二哥和三哥也陆续离乡。再往后,父母也随我们外出生活。曾经喧闹的家,就剩下大哥一家五口。房屋和院子猛然间清静了许多。到他的孩子们都临近上学时,因家境不堪,孩子们又接二连三地被我们带出门读书。偌大的家,就大哥大嫂相依相偎。
父亲一生执鞭从教,对我们兄弟四人要求高,期望也高。本想同母亲通过艰难的打拚,将我们兄弟全送入“公门”,以之光宗耀祖,光耀门楣。可事与愿违,追慕留长发、穿喇叭裤、玩“社会” 的大哥,初中刚毕业就早早地待业在家。于父亲而言,这无疑是当头的一记闷棍。
有家人自然安定。为不让大哥继续混下去,父母一番张罗,大哥便成家了。有了家,特别是有了第一个孩子后,大哥就无颜再依靠父母生活了。于是,他开始进城揽活计、赶乡场贩卖日用品、上矿山打工等。几年下来,长发不见了,喇叭裤换成了粗布裤。甚至到后来,他开起了电三轮,不分昼夜,不计寒暑,满城揽客,四处奔波。记得我问过他:你曾是社会上响当当的“云长”,现在却开电三轮,还有面子么?他很坦然,说:现在,钞票最重要,生活最真实!
小城日渐肥硕,很快就向外拓展开去。看准机会,大哥迅速在公路边建起房屋,一楼全是门面。初,将门面租赁出去,价太廉。由是,街坊间顿生言语,说什么的都有,大意是说大哥瞎折腾,几个弟弟都出门了,父母留下的房屋不去住,还花钱建房子,价值不大。大哥不以为然。不出两年,那一带人口暴增,热闹不已。大哥收回门面,自己经营起生意来。生意虽小本,但为日用品,且人来人往,勉强能够维持生计,着实让邻里们悔青了肠子。
大哥的生意做起来,效仿的人就多了。纷纷建房,经营门面,你倒腾什么赚钱,我也紧跟,竞争自然就大了。我曾劝他改行,经营其它。他不为所动,说:生意是自己做自己的,只要你想在别人前面,就有钱赚。果然,一条街的门面都在经营糖烟酒酱醋茶等,大哥也不例外,但他看准季节,兼及鞭炮、面条、日用煤块等。等别人跟进时,他又开始谋划兼营饮料、游戏机、纸巾等。一年四季,就数他的生意还过得去。
前些年,我回乡办事,老远就见他和大嫂忙碌着张罗生意。见到我,他丢下手里的活计,把我拉到一旁商量起来。他说,现在生意不太好做了,打算将老房子拆掉,建个停车场。此外,还打算将母亲名下的土地都利用起来,种些风景树……
十多年前,考虑到家里的实际状况,我们兄弟仨将父母陆续接了出来。这些年来,每次回乡,大哥总会问我们:老爹还能吃两碗饭不?老妈还用手杖没有?我们知道他的意思,主动同他谈起父母的近况。有时,也会接到他打来的电话:老爹的声音有点不对,是不是病了?你们带他去看看,如果严重,我马上过来。周末,我们去看望父母,每到吃饭时间,父亲的手机就会响起。接完电话,父亲说:是你们大哥打来的,问你们几个过来吃饭没有,还说家里的谷子已经收割完了……父亲的话刚到一半,就被母亲打断:老大是不放心我们呢。
2012年,父亲在医院做手术。我们叮嘱母亲:不要告诉大哥,有我们照顾就行了。但后来,大哥还是知道了,连夜拦货车赶了过来。我在病房见到他的时候,他的头趴在父亲的床沿睡着了。三哥告诉我,大哥一夜都没睡,一直在忙。被惊醒后,他冲我们咧开干涩的嘴唇,说:我打水给老爹洗脸。为父亲洗完脸,他不由分说就把我们赶出病房:都去上班,这里有我就行。
大哥的三个孩子很小就被我们接出来读书。大嫂不忍心,大哥说:让他们去,外面读书条件好。他们的女儿海霞出生没多久就同我生活在一起,久之,把我家当作她的家,与大哥大嫂的感情淡薄得很。发现不对劲,每逢节假日,妻子就催我:把海霞送回去同大哥大嫂聚聚。送她回去没两天,就大吵大闹要回来。大哥没办法,给我来电话:接她回去吧。声音低低的。直到上小学二年级,海霞都没叫过大哥大嫂爸爸妈妈。海霞上三年级时,一天,我陪她回去。大哥大嫂正在门口谈话,见到海霞,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海霞回来啦!嗯。海霞淡淡地应道。快叫爸爸妈妈。我推了海霞一把。但她没有反应,大哥大嫂脸上的笑容黯淡下来。大哥说:我去给你们倒水。大嫂说:我去做饭。在他们转身的瞬间,海霞嘴里突然冒出一句:爸爸,妈妈。他们的脚步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没有停下来,只见大哥咳嗽了一声,大嫂捞起腰间的围裙轻轻擦拭眼睛。
到我成家有了孩子后,我们兄弟仨几乎很少回去,即便如此,同大哥也仅仅是打个照面而已。大哥偶尔过来打货,也是仓促见父母一面即走。逢到春节,大哥总给我们来电话:都回来过吧。可我们一次也没过去。
今年,我仍不敢答应大哥。父母年事已高,我们兄弟三家人十多口,走不开的还是走不开……挂断电话,我想大哥同我一样,此时此刻,心里如这迷蒙的街道,空荡荡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