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外5首)
哑 石
切叶蚁将生活扛上肩,地面千帆竞流
箭毒蛙父母把蝌蚪背起,送到漏斗状的叶片里
这个托儿所有小小的池塘,还有免费的营养
一只上岸散步的水豚躲过美洲豹的伏击
惊魂入水安定,回头的眼神竟带着几分挑衅
水一涨,憨憨的海牛母亲像慢动作分解般缓缓游来
身边一头憨得可爱的小家伙在吃奶
王莲是一个霸道的怪物,仿佛只要睡上一觉
那巨大的叶盘就能覆盖水面,托住云朵
机灵的是那些喜欢在树上打秋千的猴子
拇指猴和蜂鸟,那么小,却都戴着世界之最的桂冠
千万只鹦鹉飞动,蓝天下一片绿幽幽的麦田……
亚马逊热带雨林,一桌满汉全席
若不是美洲豹麻醉成尸体,再被科学之名如考古一样研究
若不是锯子不讲理地拉倒一棵棵庞然的紫檀
在地球的另一端,我的目光不会像夹到两个苍蝇般难以下咽
疯子皮大妹
三岁小孩都叫她皮大妹,因为她嫁了姓皮的人
还因为她是疯子,尽管长寿,活了八十多岁
没有生下来的疯子。1963年前,她耐劳,健壮
养两匹高头大马,家用之外,运点土货谋私
日子渐渐显眼,命运急转直下,“四清”来临
两匹比她命还金贵的马成为清扫对象
双手拽出血痕,她也无法留住一根马缰绳
大字不识的她,学不来伍子胥一夜白头,直接疯了
五十多年的疯子生涯,她只干过一件疯狂的事:
疯后又生了两个儿子,第一个倒着背,大雪天
她放他进池塘洗澡,像洗一棵白菜,洗散了,搂都搂不起来
前车之鉴,第二个家人在时才能吃她一口奶
从此,她每天游荡村庄,野外,眼睛紧盯地面
发现包谷叶,稻草,弯腰拾起,面朝阳光,靠墙角,蹲山岗
卷衣袖,挽裤脚,有仇似的,把它们放在胳膊和大腿上搓揉
直到绞出长短不一的绳子,缚于脖颈,捆绑腿上,然后继续寻找
其间如遇顽童打扰,那空洞的眼睛抬头,射出一道幽邃的光
五十多年后,一个沉默的疯子终于放下绳索
寿衣华美,儿孙满堂
没有谁知道她搓了多少根绳子,她走过的道路多么漫长
那些绳子连接起来,能否拉着她直抵天堂
如果非得总结,她的祭文同她的经历一样简单:
她是一个疯子,更是一个祭品。她耗尽大半生
用没有结果的劳动和一根绳子较劲,绳子毁了她,也拉长了她的生命
救 命
解放前夕,他在山坡犁地
苞谷地忽然刮来绝望的哭声
一只豺狼在地边叼走了一位母亲的心
拎紧镰刀,他箭一般奔向松树林
树影退出两股激流,豺狼坎下狂奔
两里地竞跑,一路呐喊不停
石雨纷飞,晚上吃饭,手竟抬不起碗
找不到喘息之机的豺狼无奈松口
妇人接过男婴,脖圈几柱香疤大的血痕
没有报道,不用报答,各扫门前雪
二十多年后,村里一郭姓男子结婚
他高坐堂上,接受新人磕头,喝得满脸发亮
土改运动,他是村农会主席,会员报告
唐姓地主跪瓦砾太久,两腿失灵
押赴几公里外的品德公审枪毙,只能抬着去
他眉头一皱,大手一挥,调整批次,换姓代的
到了两句交代,一声枪响,代姓地主理所当然地成了替代品
后来风向突转,死刑变为劳动改造
在那地主如过街老鼠的年代,这笔众目睽睽之下的糊涂账
无人追究,也用不着向谁交代
狼口夺人,一念换命
我的两位堂伯父一生默默无闻,却干下了这两件大事
他们一个死在我三个月之时,一个刚好搭上二十一世纪的末班车
先他们而去的是狼的踪迹,那片松树林
侥幸活下来的唐地主,以及那些难以评说的光阴
如今,狼口逃生的孩子也带着终身的伤痕走了
记下这些,我不想这两个真实的故事也死去
散步纳灰河
两岸垂钓,一路稻草人。
田野刚剃好平头。哦,冬天,冬天是一朵白帽子?
一千只鸟在前面带路。芦苇轻摇,鳞光扑面。
假如心可以散,就这样无所作为,沿河堤随便走走看看。
写给自己的催眠曲
放下手机鸦片
放倒一棵躯干
放空脑中残存的身影和江山……
缴枪,如待宰的羔羊
如果还不能睡得黑夜一样死
我请求这黑再浓重一点
最好一抓一块铁
用它们钉一个四方的盒子,让梦碰壁
非洲稀树草原上的一个水坑
斑马,羚羊,长颈鹿,角马,疣猪,野牛,狮子,猎豹……
旱季的非洲稀树草原停止奔跑和杀戮,天下太平
一个大水坑像一把锁,锁住它们的脚步,身影,称霸的野心
最后的一杯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完成统一
水越来越浅,长颈鹿开始下跪
独居的公河马露出硕大的脊背,上面一群晒太阳的乌龟
它再一次抬起茫然的眼神,遥远的天边,乌云汇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