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我给了您什么(外4首)

        哑  石

二十年，只要我愿意，给什么您都照单收下

回头算账，大体如下：

一个少年以热血为剑

没把天捅个窟窿，却被冰雹砸出隐疾

剑尖上的那颗蜜

血烧得滚烫后滴下来，如琥珀裹藏于大地

一个骑士驾着梦想的马匹，可柴米油盐冷面无情

压得它喘不过气，渐渐瘦得像一条狼，眼射月光

还有走着看着就消失的面容

只有泥土知道的土拨鼠的秘密

灯光无私地付出，骨头上开出的火焰

夜莺不休止的梦呓

还有无非让情绪放大的一堆词语

好奇，激情，壮心，出走，怀疑，迷惘，悲悯

伤痛,寂落，回归，担子，坚持，逆来顺受，顺其自然，一笑了之……

感谢您没抛弃它们，将那些纸上的光阴

秋风扫落叶般收集

在它们的覆盖下

我从未脱离我，或者说塑造了另一个我

他今年三十六岁，两手空空，走不出一张纸的命运

更多的时候，他困于斗室，烟圈幻作天下，吞进吐出

他酷爱山水，不玩江湖

可他偏说：您如此仗义，我怎能不生死相依

王

迎着远方，没有也不用随从，我是我的王

河流涌动，山川静穆，野果飘香

金黄麦田，一个麦浪打翻白云的虚妄

我关上嘴巴，它们沉默，年复一年来往

只是一只小鸟双翼剪开霞光时

把我当成稻草人，落在肩上

像一朵向日葵，那该多么美妙

我是我的王，披头散发，命令自己安坐黑夜中央

黑夜深渊一样深，白纸铺出一道光芒

可我就算割掉两只耳朵，掏空肺腑，也成不了梵高

我只能在上面撒下麦粒，葵花

无声的暗流，坚挺的山峰

用烟斗签名，以葵盘盖章

然后怀抱一个人的诏书和孤独，继续幸福地游荡

      一张老照片

黑衣白面，表情庄重，五对眼睛盯住前方

爷爷奶奶居中而坐。父亲小姨分站左右

小叔靠在奶奶的左臂弯

爷爷一袭长衫。奶奶头裹黑巾，足缠白布

父亲挂着一根帆布袋

小叔的棉帽上，半圈白棉花冒出来

只有小姨的一头黑发没有遮盖

1962年冬天，一大早

他们从一个叫大水井的地方顺势而下

五双没有袜子的脚趟过三十里寒风，泥泞，沟坎

带着前所未有的新鲜，走进兴义城唯一的一家照相馆

咔嚓一声，五张面孔定格

留下了生命中的第一张相片

之后立即逆流而上，一路互相扶持，歇歇走走

夜晚来临，五团黑影终于安然地回到油灯下的村庄

支撑一天行军六十里的动力，除了那一瞬的体验

还源于一封信激荡起的荣誉感，他们的亲人我的伯父

伯父边疆从军，立功提干，来信要一张全家福

慰藉目光，留作纪念

你看，爷爷和父亲头上的旧军帽多么精神

他们回程的脚力更来自父亲的身后

帆布包里，五个冰冷的米饭团

只是奶奶的小脚，小叔六岁的身躯

该怎样才能完成这漫长的往返

几天后，父亲赶马驮碗进城

卖碗，取照片，寄给伯父并带回惊奇

之后一家人再没有合照

这张照片成了奶奶存在世上唯一的面容

之后，奶奶1984年因病身亡……

再之后跨过了20世纪。2006年，爷爷寿终正寝

父亲带着我们举家搬迁，和伯父小叔城里团圆

2013年，照片背后的主角与世长辞

一个人留在了城郊的青龙山

他的三个弟妹白发覆盖，当上了爷爷奶奶

如今，这张照片被放大，过塑，复制

他们在书房看着我，似乎一直在说些什么

我没有走过他们走过的道路，只能遵照父亲的回忆

生平第一次写下如此冗长，实事求是的诗歌

我不嫌琐碎，只恨写不出更多的真实

更怕自己哪天也成了照片

这张老照片彻底黑白，不再说话

上面这些碑文一样的文字，献给一个家族走过的痕迹

献给已经成为和终将成为照片的亲人，并立给后人看

          给女儿

一根火柴只有一次说话的机会，这还得看砂皮的脸色

哧的一声，可以让若干土豆变脸，献身

可以燃起比秋风更高的火焰

把杜甫落脚的茅屋烧个底朝天

可以毁灭一座山甚至非洲大草原

那些奔跑中的狮子，角马，羚羊

睡如一颗豌豆的女儿，你的父亲深夜独处

有时像古井卑微而安静，有时狂放而危险

不要怕，他只容不下你身上的尘埃

塑料盆里洗衣并洗手后

他就会乖乖地坐下来，幸福地用火柴点燃一枝烟

给奶奶

您走时，我五岁，刚入学

带着鞭炮，蜡烛，唢呐，那么多人来看您

如果大人不哭鼻子，如果晚到的小叔不以头撞地

真是一场比课堂好玩的聚会

奶奶，请原谅我多年后才明白倒下的沉重

光阴流水，一只橡皮擦在水面抹着波浪和泡沫

虽然您的儿女不断用回忆挽留

可您73年的路程仿佛越来越短，只剩几个缩影：

父母双亡，7岁的童养媳骑马入门

勤俭，总比太阳早一步起床

一块腊肉能在柜里酣睡十年

裹小脚，却用它一天往返60里

进城拍下生平唯一的照片，寄给远在边疆从军的长子

之前生死未知，您和小姨三夜无眠

把旧衣服放进石磨推到月亮出山

乳名悠悠，不绝呼唤

没有娘家人，唯一的亲弟弟和外甥先后离去

望出老花眼，68岁才有孙子缠绕膝下

像带两根拐杖，去哪您都要将我和弟弟带上

直到再也爬不起来，直到一座土堆把这一切彻底掩埋

奶奶，秋天深了，这是您远走的季节

那年家里包谷上梁，稻香满仓

可丰收的喜悦竟拉不住您的脚步

我在一夜水声中把它们勾勒出来

一片荒草又蔓上您的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