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河边系列之二
学人不同
吴厚炎
1950年秋,我离开“三块田”,搬到大西门外的狮子山脚,进了市西小学,从11岁到13岁,直至毕业。
从大西门经香炉桥前行数十米,可见一校建立在山坡上。拾级而上是大礼堂。堂左为篮球场,堂后是教学楼两幢。越楼脚可见宽阔的大操场。校门左侧通往狮子山,右侧下坡百米处,即市西河,它在两江口汇入南明河。这“河边”可叙述者多,先说校内两位同学。
却说那尚未辟为它用的大操场,打鸡草就胡乱疯长。或稀疏,或连片,错综杂沓。黄土就曲折其间,隐隐现现。作为杂粮的“红稗”就像这种草,但粗壮得多。如果有水洼,再加上迷雾,矮小的人望去,以为来到1935年的“草地”。过这草地,虽没有红军艰难,却也暗藏机关:将相邻的草束挽个带圈的疙瘩,人在其间嬉戏或奔跑,就可能跌一仆爬或摔一跟头。有个叫罗华德的高班同学,就上过当。他母亲是德国人,就更多地遗传她的基因:金黄色的卷发蓬松,身躯高大,脸膛粉红。一天雨后,我们在无草的黄泥地上“溜冰”,他穿着一长统靴,不排队,抢先去滑,刚行进两三尺,一跤跌了个脸朝天。爬起来,咧嘴歪头看屁股,觉得不舒服,伸手去摸,恰好清鼻涕淌下来,手掌顺势去揩,嘴巴和脸颊就涂上黄泥色。我们捧腹弯腰,也笑得差些滑倒。他不生气,还傻笑。有人不满足,装着蹲下捡黄泥坨……他一见不妙伸手去抓人。那人转身进了草地。他看看,想追,我连忙叫住。彼此就成了较好的朋友。我这时的身高不到1.4米,他已近1.6米的个子。有一次,我们在市西路上,有小朋友同他打招呼:“苏联叔叔好。”他不敢应答,因是一口的贵阳话。又惹我大笑起来。他妹妹叫罗德华,一看就不像中国人,显得娇小可爱。哥叫华德,妹叫德华,名字也有混血的味道。“华”在先,“德”随其后,他父亲依然有爱国心肠。他家在大西门路口,我去过一次,离市西河的金锁桥不过二十多公尺。一低矮平房,推开木门进去,一妇人靠墙坐着,是他母亲。一头齐肩的金色卷发,脸白瘦削,额现皱纹,但眼睛蓝得发亮。她不过四十多岁吧,外国女人容易显老?这印象实在太深,直到今天,仍像油画嵌入脑际,不曾褪色。
1958年,我在贵阳五中读书期间,正值全运会选拔赛,体育老师陈果推荐我当计时裁判。多年不见的罗华德找到我,说报名参加两百米蝶泳的只有他一人,不知算不算成绩。我带他去找总裁判。回答是:可作表演赛,记成绩,但不计名次。即便是今天世界级的比赛,蝶泳两百米就是极限,这种游式太耗费体力。我问他是否会游海豚式,他摇头。看来如我一样,只会如蛙蹬夹,双手出水作蝶状,速度慢,又费力。当天我的任务已完成,只看他表演了,五十公尺长的泳池,他到对岸后返程,约莫游了二十多公尺,站住了。脸对着我,喘气,休息。这不算犯规,只要不走动,不拉泳道的长绳。池水只浸齐他胸部,不会很难受。五分钟后,他游起来了,速度自然不快。回到起点,转身,又前行十多公尺,又站住,背对着我。有观众笑了起来。他扭头看着我,两手划着水皮,仿佛无所谓,又似乎在傻笑……实在不想陪他了,也笑不起来,便悄悄走开。不知他是否还表演。之后,再也没有遇上他。
另一王姓同学,个子高出我一大截,身材魁实,脸阔泛白,鼻梁不高,两颊有若干浅窝分布。性格开朗,爱讲浑话,不免有江湖气息,不太象纯粹的学生。打篮球,我个子小,力气差,爱勾臂挽球从侧面摔去。他则不,仗着个子高,有力气,双手举球过顶正面投,我们称之为“(kang)篮”。他跳起来投时,双脚并不拢,叉开,边投边喊“看我的揸(zhā)胯(ká)式”。若有女同学路过,更是得意洋洋说:“如何?”或者:“好看不?”碰上女同学高兴,说“安逸”时,他马上接口说“X皮。”那“X”是一方言字,同男性有关,只能用拼音lia,写不出汉字。即便在教室,依然肆无忌惮。仗着女同学不明白这隐语,他可随女同学的高兴程度或音量大小,调整自己的声腔。我们男生虽然明白,也不敢放肆地笑。有时,还为他捏一把汗——假如有人去告诉老师呢?兴致高时,还会逮住我们几个年纪小的听他说“歇后语”,贵阳话叫“展园子”,象“宋xx脱裤子——蒋X”之类就较露骨。他之所以谈吐如此,后来才明白这同他生活环境有关。他家住湖北路,街市较为清冷。但到夜晚,昏黄灯光映照的电线杆下,常有妖冶的女人拉客。附近就有旅舍。自然也有暗娼。王同学家就在这条街开澡堂。所谓近墨者黑。他虽然不算坏孩子,但要出污泥而不染,难。他这时才十三岁,只大我一岁。以上是读市西小学五年级时的闻见。现在,可以说说校外了。
大西门外,有一大一小狮子山。若视大狮子山居中,则左侧有小狮子山,右侧有罗汉山,因其高阔,半腰有洞如肚脐,故名。洪武初年,总兵傅友德筑台于大狮子山以阅武,故“狮峰将台”为贵阳八景之一。其左右二山与之相距不远,且呈犄角之势,可见其用兵之道。1950年我随父搬至大狮子山脚,他任教的“高工”即在罗汉山下,地名罗汉营。恐为傅总兵屯兵之处。
从家下行一里左右的缓坡即到学校,再往下百米就是市西河。它从上游小关方向经大罗汉木(今黔灵湖之坝口),而后三桥,二桥,头桥。其实,临近市西小学到大西门金锁桥一段,应叫水磨河。因清朝年间,这一带多水磨石辗。其中一段有石堰拦水,称“洗马滩”。水清透绿,时见游鱼。我读书时,此处仅堰口有水车一架。咿呀之间,垂柳拂杨,瓦屋隐现。我游泳的启蒙就得益于“洗马滩”。当时游蛙泳还抬不起头,称“眯头式”。因怕家里担心,学游泳不敢相告。若要过瘾,可用暗号:用舌头顶住上颚打“响壳”通知。相遇时,食指中指上下跳动作打水状即行。打“响壳”也曾用于谈恋爱,但被岳母识破窃笑过。这“洗马滩”对面即市西路,前行几百米即达大西门。城墙早拆除。因地势较高,一时又修不起高楼,故曾有一联写大西门:近听河声喧洗马,远窥山意欲搏狮。这“山”与“滩”还真与我有缘。正是:家住狮子山,人游洗马滩。
“洗马滩”的上游是头桥。两者间有一水湾子,一块如山形的独石突出水面,两米左右宽窄,人称“小台湾”。一个星期日的下午,父亲让我上街买东西,半路上碰到三个同学,其中一个不认识,个子高,可能是毕业班的。恐大我两岁左右。他们邀我去“小台湾”洗澡。天正热,就去了。他们先后脱光下水游起来。我仍然只会“眯头蛙式”,脱光后站在浅水处,不敢游。这地方从未来过。看那独石前的水碧绿阴阴的。正在犹豫,一同学已游上“小台湾”。另一个则说:“不深,你看。”说着,他肩头一耸一耸地到了独石上。其实,他是用双脚直立夹水,称“踩假水”。我仍不敢游,便试着往前走看会不会淹翻我。约走到第三步时,人一下子陷了下去。如果镇定,我将身子放平即无事。但水没顶后,人就慌了。大约是身子乱扭,两手乱抓。这时,忽觉有人往我胯下一抬,头露出水面,人就清醒了。立马用“眯头蛙式”游到岸边。这次遇险,前后不过几秒钟。而浅水到独石(小台湾)之距,也不过五六米之遥。若胆大游起来,也不会出事。将我顶出水面的,就是那个我不认识的大同学。假如不是他胆大、镇定、有经验,我就完了。心悸之余,竟忘问他的姓名。之后,他毕业了吧,再也没有碰见过他。对这位救命恩人,我该如何表示呢?唯将他模糊的形象映在心头,终生为他祈福。
当然,这之后我若怕下水,也许不会在十几年后,敢在安庆游长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