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河边系列之四
徒步花溪行
吴厚炎
1953年秋到1959年,我在贵阳五中从初中读到高中毕业。原址是明朝祭祀火神的“炎帝庙”。在今天威清门的黔灵西路。也许是“火”怕“水”,小学时代的水磨河就离我远去。那南明河之“边”就代之以它上游的花溪河、小车河……
初一时,班上组织玩花溪,在放鸽桥右岸的小山坡下露营。清溪绕坡脚而过。溪旁有坡坎和平地。正好埋锅造饭。
当时,一刘姓同学在水草浮摇而水流较缓的地方下钩,钓了十多尾两寸左右长的鲫鱼。我就他杆试钓了一尾。这种钓法, 子卧底,吃口较钝,称传统钓法。溪清水急,用今天通行的“台钓”,铅 悬浮,显然不行。这刘同学的父亲在省体工队打篮球,人称“刘高射”。那时不明白是何意。现在想来,可能因为人高打“中锋”位置。他家开一棺材铺,在普陀路口左侧。他说:冬天睡进棺材里,暖和又舒服。这同许多人一听“棺材”就想到死人完全两样。也许因普陀桥就在不远处,他才学会钓鱼。而今,桥下的贯城河,已是污水暗流了。
这次在花溪可须回味的只有钓鱼和吃夹生饭。初一的学生能煮熟二、三十斤米的饭?老师恐怕也不行。不知谁的主意。所以,借来用的行军锅,至今似乎还杵在眼前,让白花花的米看着饥肠辘辘的学生。
花溪,这名字听起来很舒服,可惜只去过一次,第二年,我们四个住校且同寝室的同学,想利用暑假去玩一次。准备从威清门经狮子山小路,再过太慈桥前行。
四人中,钟力扬最小,十四岁,个子也矮。皮肤黑,下唇厚而灰白,有些像非洲人。我们就说:钟力扬打跟斗—吓(he)人一跳(黑人一跳)。他是毕节人,就带了五个包谷粑准备烤来吃。每个半斤左右,外硬内软。多出的一个,他可能准备给国方良,因这国方良块头大,食量大,年龄也大,十六岁。长发飞机头,跑起来,头发一甩一甩的。鼻翼宽,唇厚,爱笑。笑起来,呲牙咧嘴,两只眼就像葡萄干横卧透红的阔脸膛。爱出汗,天热,腋下的狐骚味就会喷出来。有同学蒙鼻笑他时,他猛可里抓住那人,拽过来闻。舌头大,口齿不甚清楚,曾被一临时工嘲笑。一天晚上,那临时工加完夜班回家时,方国良突然从暗处窜出来,用手电筒的光束从下巴往上照着长发遮住的鼓眼长舌,那人一见差点吓跌倒。从此不见来上班。方国良很后悔,说不该那样,假如把人吓死了呢?我说:不至于吧。
一路上,同我年纪相仿的钱易平,边走边从中山装的大荷包摸出红苕来吃。这东西学校门口有卖。煮熟后切成颗粒用沙去炒。香酥脆甜。他左边口袋也装得满满的,就是干粮?还没有过太慈桥,他就打起屁来。这东西吃多了,往往不雅观。某日上课,有人将那“气”放出来,还带哨音转弯,我们忙蒙鼻大笑。因在教室,那人就想憋住,结果响声更“尖”。女老师太年轻,想笑又不便,抿嘴间,喉头“咕”的一下,上眼皮就差点同眉毛拧在一起,样子很可爱。我的干粮是“香麦面”。听说是用燕麦辗茸炒熟,常见白头帕蓝裤子的少数民族妇女在街上叫卖。用盐拌和不好吃,要用糖。白糖由方国良提供,可能是“偷”家里的。
刚过中曹司,钟力扬歪起步子,一屁股坐地旁边树荫下,太阳斜照在他黑红瘦颊上,头发纷乱,贴在额前,长睫闪闪,盯着左边波光粼粼的河水……我说:“走不动了?”他抬头看着我,将挂在脖子上的书包移动到胸前,是装的包谷粑。“你还敢吃这东西?”方国良指着书包,又抬头四望着,“咦!钱易平呢?”“可能是去找水喝了。”我说。只见前方浅水波急,有水鸟掠过,身旁灌木茅草垂向坎高的河边。“再不吃就嚼不动了。”钟力扬站来起来说。方国良话中有话。原来,有一天快睡觉时,钟力扬肚子痛,一趟跑到寝室楼下的小厕所。我们怀疑是他包谷粑吃多了。这厕所只有五六个蹲位,没有化粪池,早就满了。来不及挑,学校让人用烂门和散木架拦住,并贴上告示,让大家到两百公尺远的坡下大厕所方便。这厕所在大操场边,安静、清洁。教室都在坡上,谁愿意下去呢?只听寝室楼下一声“哎哟”,钟力扬提裤弯腰埋头,屁股朝天,全是稀屎。恰碰上也想偷懒的方国良说:“你不看清楚就蹲下去?”“灯泡烂了看得清楚?”“早贴告示了嘛。”“等不及了——那你又跑来干甚么?”“我只在外边墙角解小溲。”方国良回答说,并弄钟力扬去隔壁伙房的水龙头处冲洗。我则同钱易平上楼替他找裤子……后来,说起包谷粑,我就想起钟力扬的屁股。
这时,钱易平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了,正用袖子揩嘴,嘻笑嘻笑的。那豆芽菜似的个子,瘦削脸颊上两只圆溜溜的大眼,高鼻梁有一突出的刀疤。这家伙爱恶作剧。我们住在离小厕所不过二十多公尺远的木楼上,听说原是意大利式的建筑,改装的。从楼下到住处,需在木楼梯上转两个直角,再前行十多米。走起来楼板还会作响。天冷,不想下楼跑小厕所,出门,就在走廊上开始小便,一路洒去,无需下楼已经完事。始作俑者,就是钱易平。大家觉得省事又方便。久而久之,路中央结尿成冰。走路要小心。这不能怪有人不守规矩,左边住人,不能乱洒,右边楼下的回廊摆的饭桌,只好将就中间空处,自作自受。出太阳后,冰尿开始融化,顺楼板墙缝而下。端碗时要注意,不能只觉得那带尿味的水蒸气好玩。这事不伤人,也无人过问。这之后,有人在我们寝室里生火,是别班的四个人干的。他们将沙坑里的沙子填在楼板上,用废旧的座椅作燃料。可能因为火光被老师发现,带头的记大过。有人只伸一下手向火,也被警告。幸好我们没有参与。
又走了一大截路后,太阳已经当顶。钟力扬的步子越来越慢,莫非他的脚板没有“足弓”(平 足),是平底脚?我就说:“钱易平,你名堂多,鼓励一下钟力扬,如何?”他看着小钟,又看看我,吼了起来:“甜酒,来买哟,甜酒哦。”这叫卖声可用简谱表示,以领略其韵味,但麻烦,只好将就转换成汉字:咪嗦……咪嗦多……咪,嗦,鹅。他突然将“哟”字音提高,又将“哦”一下刹住,边唱还边歪头看小钟。我与小钱同住龙泉巷,巷里的叫卖声我也学得几句,正要提嗓子,他又唱起来:“卖……小豆汤……,豆豉颗……四季豆米……也可转换成汉字:咪……来多来……多啦多……拉多拉嗦哦索。这时,前面一拉板车的小伙停住,扭头看着我们,对叫卖声好奇?国方良一下子窜到板车前,示意我过去。钱易平同钟力扬已经在车尾。只见板车上横卧一纸箱,绳子作十字交叉捆着,写有“蓝雁”,原是香烟。“你们要干哪样?”小伙有些慌,眼见前后有人,以为要抢东西,脸色泛白。老国说:“想借用一下你的板车。”“为哪样?”“你看,我们那个同学走不动了……”六十多年前,城里的交通就不便,常有载人的马车在铜像台(喷水池)揽生意:“大南门,大南门……”这郊外的马路自然清冷,一天难见一辆汽车。老国走到板车后准备去扶钟力扬过来,我正出神,那小伙屈肘顺势一扫将我掀开,拉起板车一趟跑了。老国见状,双手直拍大腿:“唉!”过董家堰时,我就提议休息一下,钱易平说:“不行,再歇下来,人就不想走了。”我就说:“钟力扬,去年玩花溪你是走来的?”他笑起来,汗从湿发鬓角淌在黝黑的脸上,下嘴唇扁着,依旧翻白,似乎还起了“壳”。钱易平说:“是他家姐的单位包的马车。”我说:“你咋晓得?”钟力扬说:“他家有个亲戚在花溪就做这种生意。”我就想:难怪姓钱。
前面,已有人挑着桶下河。国方良说:“干脆休息一下 。”只见大树横空处,有石梯坎临水。二十多公尺宽的河面,断续相连的小丘突出,长满荆棘和杂草。有人在水中沿缝,用指拇粗的钢钎试探着什么。我就问:“喂,老伯,你在搞哪样?”他抬头看着我;“捉娃娃鱼。”这娃娃鱼就是“大鲵”,现在国家保护动物,那时,可以那样乱凿乱捉?这地方后来知道,在如今贵州大学门口下方。
我们都没有带水,一路有河相伴。钱易平等不及用手捧,直接将头眯进水里去喝,红苕在作怪啊。一路上他分了些给我们嚼。天热,不想吃干东西,也就没有再伸手。国方良干脆下河洗他腋下和全身。我则折根树枝,用漱口缸装着香麦面和白糖加水搅了四坨。递一坨给钟力扬,他坐在树荫下,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太阳开始偏西时,我们终于让钟力扬熬到了花溪。大家也无心思丢下小钟去玩,在钱易平的亲戚家吃了两大碗凉粉,吹牛,灌足了水,又借助于他家马车,将我们驮回城。难怪他钱易平不带口粮,只吃零食。不知那荷包瘪了没有。因他早将中山装搭在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