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河边系列之七
广阔天地间
吴厚炎
小学四年级,11岁,因想当工人,曾逃学与另两位小朋友去找我那打听来的工厂。没找到,当不成。家长没有埋怨,学校也没有处分。但作为笑谈,说我们年幼无知。待幼稚成熟,才知道天地之所以广阔,原是为无知作准备的,以让我们逐渐有“知”。
初二时,学校组织我们到花溪河下游的中曹司扫盲,并借以宣传农业合作化。迎接我们的是:青葱的山岭,狗吠的寨子,破旧的衣衫,憨厚的笑脸。我们则教他们唱“农业合作化”歌曲:
互助组好处多 人多力大好干活 村村办起合作社 农民永远不受穷
这调子听起来有点像山歌,却是宣传的主题歌。懂得合作化是一场变革私有制的革命,是后来的事。若干年后,又悟出中国传统文化,其实就是“农”文化(农,非指农民)。
扫盲,很晚才举起火把,离开村寨,越过山路田坎溪流。天幕透亮,因为星光闪烁;火焰炽烈,因为心花怒放。流动中的静谧,苍茫中的寥廓。之后回到男女生同住的木结构大仓房。中间用床单隔开,自带行李打的地铺入睡。十五六岁的青少年,于这种近距离的接触,没有丝毫的逾矩和非分。就像兄弟姐妹。白天回荡在绿水青山之间的歌声与笑语,是出自丹田净土的天然抒发,就像这块土地上生产的稻米,饱满、油亮、香糯。
也在同一条河边,读高一时,作为二胡伴奏,我参加了对矿山机械厂的慰问演出:《采茶扑蝶》及《荷花舞》。有工人师傅说:“我们也看过类似的表演,你们不像业余的,倒有些专业演出的味道。”在很少说套话的年代,这是真实的感受。而言不由衷的恭维,只能是后来商业化演出的“行话”、“包装”和“假面”。
在这尚未工业化的南明河边,农民的朴实,学生的无邪、工人的坦诚,就如这脚下的黑土,身边清亮的河水,远近明彻的空气,自自然然,平平静静。若干年后,还让人亲近和向往。
在乡间搞宣传,到工厂去慰问,是锻炼,也是义务。1958年,我们去林东矿务局劳动,为学校“勤工俭学”积累基金也如此。但那是另外一种天地。
这矿务局在贵阳郊区乌当,距南明河不远,依然在河之“边”。
林东矿务局当年有个叫“凉水井”的矿井,大约煤早采完,它的面目只能见于“矿史”了。但却是我曾劳动过的地方。
“凉水井”产优质无烟煤,经清洗,可炼“冶金焦”。我们就见识过炼焦时的蒸腾气象。但规模不大,意味资源将尽。
炼焦处正对我们劳动的大巷。越巷道数十米至巷止,称“大巷正头”。山上、山下、平地的煤,全部集中于此,由竹篾编的“大船”经小铁轨运到矿外煤场。途中过磅,满装可达一吨,全用人推。卸煤时,肩头掀翻“船子”即可,因与载重的平板车是分离的。每条出煤的小巷,以数字命名,如一上山,二下山等。每每路过大巷时,见有人用竹筒拉扯排水。不见用水泵,也许出于安全考虑,怕产生热能、火花引起瓦斯爆炸?也见山下全身赤裸的工人在劳作。不用担心,没有女工。洞里温度就高,有衣反嫌累赘。据说,工人多是来自毕节、威宁的农民,因特能吃苦。
我们学生被分配到坡度较缓的煤巷工作。巷宽一米多,高也不过如此。仅容一人通过。若对面来人,要在附近的侧巷等待,犹如红绿灯的规矩。没有铁轨,用人拖。也用竹篾编的“船子”,底安铁条,锃亮。以背索套肩牵引。用小电瓶和电筒用的两枚电珠照明。“船子”满载也不过百多斤。下班于澡堂,可见背上勒出的红色条纹,仿佛受过“鞭刑”,火辣疼痛。老工人不至于此,因为久经考验。由挖煤处至大巷正头,大约五六十公尺。记不清是否定有工作量。但掘进工将煤挖了一大堆你不及时运走,就会影响他的进度,工资就会打折扣。所以,我们都很自觉,快拉快走。这种同情心,好像不是制度规定的。有一天,我与某同学返程,在侧面的通风巷小憩,突见一人将“船子”拖得飞快。又无对手,要作百米冲刺?后来知道,是省体工队“刘高射”的儿子,因为遗传,全班就数他最高。那天拖煤,他因脚长背高,碰落顶板一坨矸子砸在背上,以为煤矿要垮,就拼命往前跑。这是无法的事,煤层只有那么厚。等到煤层越来越薄,工人只能仰面睡起挖,拖煤的也只能如“四脚蛇”往前爬。所以,挖煤的工具两头尖亮锋利,不过一尺多长,称为“凿子”。不能像菜园用大板锄。
煤矿工人很辛苦,尤其是当时生产条件落后的林东煤矿,并非如有些电影上的工人,头戴矿灯,脖子系白毛巾,身着黑色工装。我们拖“船子”,上八小时的班要穿烂一双草鞋,因硫磺矿水的腐蚀。有个老工人曾对我说,某国营单位一些职工不安心工作,就让他们来矿井参观,有人一路哼哼叽叽,有人还将高跟鞋陷进泥水里被矿工捡得。“高跟鞋”倒不一定,可能是后跟较高的皮鞋。
井下工作也很危险,矿工被称作“埋了还活着”的人。危险来自瓦斯爆炸或打穿了积水层,“回采区”收回部分坑木怕顶板垮塌。也许当时不兴买人身意外伤害之类的保险,可能那时的学生不像现在这么娇贵,家长心理承受也不像现在这么脆弱。那时学校的胆子还真大。
后来,我调到敖凡冲矿井推翻斗车。同刘同学利用小铁轨运送泥沙石矸之类,每次载750斤。倾倒处是一洼地,有三分之一的铁轨悬空待填平再铺实。那天晚班,我正同他说笑推着,不知怎么的斗车冲到头,一下翻了下去,那铁斗车没摔坏,我俩的“先进”丢掉了,还写检查。
我干了半个月,每天工钱一元二角。共18元。张副校长来矿慰问,每人一块肥皂加一双草鞋,再扣除伙食费,每人起码挣十元给学校。
就在这一年,全民大炼钢铁,我们也不例外。早就并非“火神庙”的校园也炉火熊熊。说是十五年要超英赶美,只是小农的神话。不过,当学校发现所炼并非钢铁时,立马转型搞“翻砂”,铸造机器零部件,实是聪明之举。我参与溶铁。先铸汽车的“皮带盘”,汽车三场来订货。我竟因此派到该场学工。谁知每天只是帮抬“引擎”,那以手着力的“轴”,又短又滑,真怕抬时砸着脚。我自动离职,又回校溶铁。这回老师心大,要翻铸“车床”。终于铸成一个,严格说是废品,因缺了一角。不知是铁水少了还是“浇口”凝固不走“水”。但它还是作为面子货参加“勤工俭学”成果的游行展览。就由别班的面子货“板车”驮着上街。谁知“铁面”不给“木面”面子,竟将板车压垮散架。都说“铁面无私”,其实还是“私心”太重了。不知两个班主任是否因此吵嘴。
面对眼前利益和长远利益,我们往往选择前者。在南明河水口寺段的 霞山,半腰有一道观称“仙人洞”,建于康熙年间。年久失修,建筑多颓败。读五中高二时,为修贵阳火电厂的货栈公路,我们义务劳动后,就歇宿在半山狭窄的斋房。在干燥起灰的泥土上铺草为床。一面有窗,令恐高者眩目,却可俯瞰远山近水。入夜,涛声虫鸣,伴鼾声鼻息。廿年前,我在窄口滩访友,见有人于下班后在岸边抛海竿钓鱼,所获为半寸左右的“爬地虎”。这也叫鱼?钓者就说:“只是过过瘾。”那河床底,全是上游火电厂倾倒的黑色灰渣吧。之后,听说有人在南明桥捕获廿多斤重的鲤鱼,长相有些怪。不知是它积数十年的修为,还是因污染造成的“变异”。可能只供观赏,不敢入餐进口。如果说南明河污染,我们年轻时也曾参与“作孽”吧。
说真的,在我的意识中,从未将南明河视为“母亲”,也许是离它太久远了。然而,当我以此为题,抒写青少年时期的往事时,却又发现,我竟然没有离开它滋养的地域。但我以为,南明河其实只是大地母亲身上的一根血管。予我们以生存和发展的天和地,才是真正的母亲。认识这样的母亲很不容易。多一分虔诚和敬畏,就少一分私心和罪孽。可是现在的孩子被关进校园,能认识这样的母亲吗?能明白它及其周边每天演绎的悲欢与离合吗?
我为自己从小就能亲近大自然而感到快慰,也为今天的孩子感到惋惜。这惋惜还要维持多久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