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阳明洞

王仕学

  兴义老城的穿云洞，曾叫阳明洞，王阳明没有到过兴义，但兴义人仰慕他，故有此名。修文有个阳明洞，那是王阳明读书、生活、著述、讲学的地方，已经叫了五百年了。

  兴义要恢复阳明洞旧名，想搞阳明文化园，阳明文化是中华民族乃至世界各民族的的共同遗产，兴义人打算分一杯羹。然而此洞与彼洞，有何联系？故有此行。

到了修文，杨德俊先生是当地整理研究王阳明的专家，他作了我们的向导。杨先生小学毕业正遇“文革”，只好回乡务农，做过翻砂工。后来好不容易推荐上了师范，学校又安排他管校办工厂。师范毕业当了乡村教师，教数学。改行后凭借对文物文化工作的热爱，对阳明文化的热爱，发表论文，出专著，成为阳明文化的研究专家，破格提拔为副研究员。

  杨先生建议，先看东洞吧。我们来到王阳明最初到龙场居住的地方，叫“玩易窝”。洞口很小，呈漏斗状斜着向下，像窝。有石级直通，两三个人生活起居，难。阳明先生初居于此，有明代万历石刻为证，有阳明诗文为证。龙场驿为明初彝族政治家奢香所设，到正德年间已废，无马匹，无住所，无人员，阳明虽名为驿丞，也只好“穴居”。初到龙场，与苗族、彝族、仡佬族交流上有困难，加上身体多病，又处于瘴疠之区，王阳明情绪低落，估计自己很难活下去，他吟唱“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虽然龙场是个坝子，山不高，但阳明先生心境惨然，外化于文，就连着天际，飞鸟难飞了。他告诉随从，如果熬不过，死掉了，就埋这个洞里。有棺材用棺材，没有就将石洞作为棺材。处理完后事，设法回浙江老家。阳明先生读《易经》的同时，想到司马迁所言“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既然不死，就得活，就要读书思考著述，在京城的监狱里是这样做的。阳明先生毕竟大儒，即使在从北京到龙场的流放途中也一路诗词歌赋一路谈文论道。现处石洞，自然也要坚持。阳明先生戏称此洞为“玩易窝”，这“玩”并不是那种休闲，而是一种沉痛的调侃。连转身都困难的石洞里，低洼潮湿，你怎么“玩”？怎么有闲心“玩”？

  阳明先生是浙江余姚人，父亲是状元，他是进士，为兵部主事，也算堂堂的朝廷命官了，出入朝廷，前呼后拥，锦衣玉食，不料一夜之间，身陷牢狱，性命堪忧。两年之后发配这南蛮之地，草屋及肩，石洞窄狭，时光似乎倒退了千年万年，重新“穴居”，成了“野人”，回到了人的“初始状态”，这反差也太大了！另一方面，“玩易窝”远离了权力之争，丢掉了名利枷锁。洞小，地阔，山高，天远，身是自由的，心是自由的。洞入地，山入天，皆可远离尘世，方有阳明先生的“龙场悟道”。民国时期，兴义人何辑五任贵阳市长，刻“玩易窝”三个大字于此，至今保存完好，兴义人与王阳明似有缘分。

  过了一段时间，阳明先生由“玩易窝”移住栖霞山。原先那“窝”太小了，太潮湿了。在杨先生带领下，我们来到山前。远观，高不过20米，面积不过20亩，浑圆，突兀，山上草木葱茏，如碧玉般，正应了那句“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的名言。

  山腰有洞，称阳明洞。地势较高，宽敞，且对穿，通风效果好。洞里有明万年间至民国时期许多文化名流留下的石刻，表达了对阳明先生的无限敬仰。王阳明先生吃住在洞里，讲学、读书、著述。后来学生越来越多，洞里容不下了，洞顶时有滴水，当地老百姓和他的学生悯其阴湿，伐木割草盖屋，阳明先生以“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名为“何陋轩”。又在洞口左上方修建一小亭，亭子四周栽些竹子。阳明先生以竹子具有“君子之德”，将亭名为“君子亭”。再后来阳明先生以阳明洞为中心创办了龙岗书院，修文、贵阳及其它地方的学子慕名而来，办学规模逐步扩大。

  王阳明修文居住不到三年，种地、采蕨、伐薪、挑水、做饭之外，却办许多事情：一是潜心“悟道”，成就了他著名的“心即理”和“知行合一”学说，并萌发“致良知”思想，为其后成为著名哲学家奠定了基础。“王学”对我国乃至日本、韩国等地思想界影响极大。二是创办龙岗书院，阐述他的学说，担任贵州书院主讲，传播他的学说。三是创作了76首《夷居诗》，《答毛宪副》5封书信，《气候图序》等5篇序，《何陋轩记》等8篇记。此外，还有两篇杂著、一篇祭文《瘗旅文》、一篇学规《教条示龙场诸生》。不但数量多，而且质量很高。《瘗旅文》进入《古文观止》，也是贵州唯一的篇目。这些带着贵州痕迹的成果丰富了贵州文化宝库，使修文成了儒家文化及中国传统哲学的富矿区。

  随着时间的推移，阳明先生的境遇有所好转，贵州提学等官员开始不断拜访，邀请他到贵阳书院讲学，使“连峰际天”、“飞鸟不通”的“山国”贵州从此人文蔚起，风气大开。对于多民族的贵州来说，阳明先生在处理民族关系方面亦有许多值得称道之处，因此受到各族人民包括上层人士的信赖与善待。在著名的《瘗旅文》中，他谆谆告诫外来者，“尔安尔居兮，无为厉于兹墟兮！”用现代人的话说，便是“你就安心居住在你该住的地方吧，别给这里的村落造成祸害啊！”确实，阳明先生很注意民族关系。他与彝族土司贵州宣慰使安贵荣十分友善，曾两次致书安贵荣，嘱其以大局为重，不要撒减驿站，以免引火烧身。他还受安宣慰之托，撰写《象祠记》，成了千古绝唱。他离开龙场后，贵州宣慰使安国亨亲笔书题“阳明先生遗爱处”，镌于洞口崖壁上，迄今完好，备受世人珍惜。

  阳明洞左侧，沿石径而上，入圆形山门，院子边石岩上刻有蒋介石第三次游阳明洞时题写的“知行合一”四个字，字不大，也不显眼。据杨先生说，当年曾铲除过，但不彻底，恢复的时候没有费多大的力气。王阳明去世23年后的嘉靖三十年（1551年），巡抚贵州监察御史赵锦将龙岗书院改建为“王文成公祠”，阳明洞成了王守仁的重要纪念地。门前有两幅石刻楹联，一幅是：三载栖迟，洞古山深含至乐；一宵觉悟，文经武纬是全才。另外一幅是：十三郡人文，此为根本；五百年道统，得所师承。石楹联刻在整块石头上，色彩沉稳，典雅精致。杨先生说，这些楹联之所以能躲过“文革”，是因为红卫兵偷懒，他们来破“四旧”，但怕费力，胡乱用石灰糊上，维修时清洗干净就行了。阳明祠享堂正上方高悬着兴义人刘显世“大启文明”的金字匾，这匾最大，最显眼。享堂有阳明塑像及古碑、匾额，一部分是根据拓片复制的。

  实地参观，我认识到，兴义穿云洞叫阳明洞，绝非附庸风雅。兴义穿云洞前宽后窄，对穿；修文阳明洞亦前宽后窄，对穿。兴义牛场坡与修文栖霞山形态相似，均古木参天，不过兴义的山与洞比修文的大一些。修文有龙岗书院，兴义有笔山书院。刘显潜、何辑五等祖籍湖南江西，先世皆受阳明文化浸润，移居兴义后依然崇尚阳明文化，取名的时候一定是反复比较过的。清末宣统时期即塑阳明像于洞内膜拜，如今恢复旧名，至少代表兴义人对阳明先生的某种心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