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场的一边,是几层楼高的悬崖。为了防止孩子掉进深谷,大人们用一尺见宽的青石砌成一道长长的石栏。我趴在石栏往下望去,疯长的杂草间,隐约可见瓦砾与乱石。要爬上石栏奔跑,我背心禁不住发凉。
幺叔的号令一发出,他已率先跨上了石栏。赓即,海子、小二、俊韬,也排在了他的身后。我若不加入进去,那不会被小二他们几个耻笑吗?我才不愿受那份窝囊气呢!
幺叔伸出手拉了我一把,我也站在了高高的石栏。幺叔一声号令:出发!他像策马扬鞭的将军,在窄得只比我双脚宽一点点的栏杆上奔跑起来。我尾随在幺叔后面,可我心里发慌得迈不动脚步。黑三在我后面不停地催促:“快点!”
我被幺叔甩得老远。更难为情的是,因为我的掉队,我的身后不时传来对我的埋怨。我恨自己的胆小,恨自己怎么不能长出飞翔的翅膀。突然,我感觉我的背心好像接应到了一股神力——我双脚腾空,双手展开,我的肋下生出翅膀,我飞起来了,飞向最前头的幺叔……
双脚腾空像鸟的羽翼,两臂伸开像是在振翅。云朵在眼前旋转,耳边掠过风声。我舞动着双臂,那是翱翔的姿势;我划动着终于争气的双腿,凌空的脚步,绵软地像踩着祥云。山在淡去,头顶的彤云也越来越远,我看不到了奔跑的幺叔,甚至那支浩大的队伍都已消失……我陶醉在了自己的飞翔!
像是从梦中醒来,我却不知自己站在什么地方。下肢,钻心疼痛,我却看不到我那“飞翔”的腿。一个面孔靠过来,是母亲,冰凉的雨点从她眼里落下来,砸在我脸上。嘴皮轻轻翕动着:“儿子,躺着,别动!”
原来我是躺着的呀!我的脚呢?我看不到我的脚,我长脚的地方长出来的全是痛。
幺叔告诉我,就在我接应到那股神力时,是身后的黑三在背上轻轻一戳,乱了我的脚步。我的飞翔,其实是一场坠落。
腿折了!我嚎啕大哭着,唤“我的腿”。父亲说:“忍着点,进城去,治你的腿。”
去城里,要翻陡峭的风箱坎,那是一座父亲带我翻越过的高山。山的那边有火车,我见过火车,它没长腿,躺着也跑得很快。火车开往城里,城里有人山人海,城里有大马路,在好吃的汽水。可现在,我的脚折了,我怎么爬过那座陡峭的山?
胡思乱想,是减轻疼痛的妙方。痛的尽头,是没有力气痛,或者是痛进了梦里。
我再次睁开眼时,看到一片林子在岩石间晃动,竹梢、白云在缓缓后移。有松针刺我的脸,那是风箱坎最茂密的松林。身体下面,晃动的岩石在“呵哧呵哧”喘气。我听到了父亲的声音:“正林,歇歇吧。”正林是我表叔,大不了我几岁,瘦得像麻杆,唇上刚刚长出绒毛。“我能……坚持,得,赶紧,别误了火车。”说话结结巴巴,是累的。
痛,又钻了出来。除了折腿的痛,还来自我对抬我的“麻杆”表叔的怜悯。我痛得要哭,忍住了哭声,却没法控制我的眼泪。有涟漪漫过来,打湿了眼睛里的云朵;接下来是汩汩潮水在涌。我像驾着一叶轻舟,前面的表叔、后面的父亲,在奋力划桨。桨声的节奏均匀而有力,如同心脏的跳动。水面在不知不沉上升,越来越接近高耸的峭壁。一道道水波被划开,又合拢,汇聚到表叔的后脑勺。我依稀能看到,他脖子上的红毛巾,重得抬不起头……
幸好及时去了城里,幸好大医院的手术及时,我折了的腿,愈合了。三个月之后,我用失而复得的腿翻山回家。之后,我双腿飞跑。我奔跑着,来往于“麻杆”表叔与未来的表叔娘之间传送他们的情书;我奔跑着,去告诉他,表叔娘给他生了个儿子的喜讯;我奔跑着,和他一起把姨婆送进急诊病房;我奔跑着,奔向他六十岁生日宴,喝了个酩酊大醉……
一趟一趟地奔跑,不再是五岁那年的一叶轻舟。我奋力划桨的航船,劈波斩浪。前方,一股金色的雾气升起,弥漫海面。掌舵的表叔,面朝太阳的方向,把船驶往万顷碧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