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人降生,就有多少人逝去,这就是生命的轮回,是自然规律,虽如此,但我还是想念我的二舅李万田。
母亲父姓欧阳,母姓陈,母亲随父姓,母亲同父同母的二弟却姓李。原是大户的母亲家,每一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奶妈,但母亲家在解放前败落了,母亲的父母先后去世,孩子们分别被不同的人家领养。当时二舅约摸六七岁,他的奶妈把他带回自己家,奶妈的丈夫是一户人家的长工,姓李。二舅原是有自己名字的,但自从跟了奶妈,便随奶妈的丈夫姓了。他们又给二舅更名为万田。我们不难想象这样一幅画面,他们带着二舅站在别人家的田埂,一定希望这个孩子长大后,能拥有万亩良田,让他们从此过上富裕的生活。这是他们以前从来都不敢想,但自从有了这个孩子后,他们便有了这个大胆的梦想。
母亲的父亲是洋学堂毕业的美术生,每天都留出时间做画。据母亲讲,小时候二舅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很安静。他长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睫毛特别长,总是盯着自己做画的父亲,呓呓呀呀的,很兴奋。他的父亲也非常偏爱他,在二舅三岁的时候,就开始教他画画。二舅学画从不偷懒,一画就是大半天,很有定力,当然他也很有天赋,很快便成为十里八乡传说中的“神笔马良”了。
但二舅跟了奶妈,估计是再也不可能画画了,万亩良田的梦想成了奶妈夫妇一次大胆的臆想,只是二舅“李万田”的名字被奶妈夫妇叫得更响了,他们喜欢连名带姓地叫这个孩子。很快解放了,母亲去了外地,她和二舅分开了,也并不知道二舅如何在长大后,依然会画画,且在一个话剧团做舞台美术工作。
小时候翻看家里的相册,有一张男子的黑白照片特别吸引我,这男子长着一张瓜子脸,浓密的头发下,折叠清晰的双眼皮和长长的睫毛,覆盖着一双大大的眼睛。这是谁?我问母亲。你二舅呀,母亲说,这张照片是你二舅和我分开多年后寄来的。
那一年我独自回老家,走在小县城的街道上,看到一个长相英俊的男子,很像照片上我的二舅,他沉稳、安静,背影带着一缕专注的气息,他似乎在想着什么,并没有注意到一个陌生女子跟在他的身后。我坚信他就是我的二舅,尾随着他,直跟到他的家门口,才开口道:“您好,您是李万田吗?”他惊诧地回头:“我是,你是?哦,我知道了。”他笑盈盈地,含云带雾的眼睛突然变得明亮起来,“一看就知道你是我姐的孩子。”
我见到了年过八十岁的二舅的奶妈,她的丈夫早年就去世了,二舅一直和奶妈一起过并侍奉着她。二舅进门介绍了我,并说:“妈,你歇会,我来做饭”,又把头转向我,“今晚我们团有个话剧,你和婆婆一起去看吧。”
话剧的名字记不清了,但我记得每一幕的布景,或鲜艳夺目,色彩缤纷,或深沉厚重,欲说还休。婆婆指着一幕幕布景自豪地说,那都是李万田画的。戏剧家曹禺先生说过,“没有舞台美术就没有话剧”,二舅的工作是何其伟大!
二舅很小就中断画画,现在怎么能画出这么出色的作品,我问了婆婆这个问题。婆婆说,李万田太爱画画了,非常勤奋,每天拿个木棍,在地上、山上、石头上、田里、草丛里,甚至水里,都在画画,也不知都画的啥,后来解放了,才进了学堂,跟了一个老师继续学画,他也没有别的爱好,一有时间就画画,比小时候还勤奋,全校都知道有一个小画痴叫“李万田”,后来全县都知道有一个画家叫“李万田”。
离开老家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二舅的消息并不多,我只有一个印象,有一个叫李万田的人,除了画画还是画画,他虽然没能拥有万亩良田,但他的心属于绘画,那里何止万亩良田,那里有高山大海,宇宙万物。但就在前不久,二舅的家人传来消息,二舅走了,在他的画室里。
走进裹着新绿的细雨,看桃花满树粉红娇嫩,生命的昂扬扑面而来,又一年的春天来到人间,我似乎看到很多新生的婴儿,在这个季节第一次睁开他们纯净的眼睛,好奇地望着这个春天,在他们的眼里,这个世界也是新生的一般,但他们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经远逝,这其中就包括我的二舅李万田。
虽然春天到了,但雨水依然冰凉,如同我此时流淌在脸颊的泪水,因为我知道,世上再无李万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