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老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第一个春天修筑的钢筋水泥平房,只建了一楼一底,至今30年不到,楼面就已炸裂开缝,漏水了。请人补了两次,总算勉强止住了雨水的渗透;正房两边的瓦面厢房,檩条朽腐了,借助木板的支撑,才未垮蹋;檩条上面的椽皮也朽腐了,瓦片下梭,也不能上去整理,担心踩断。厢房屋面上因此大洞小眼。晴天,阳光从瓦片的缝隙中照进屋内,斑驳陆离,似乎给阴湿的地面增加了几分“美感”;雨天,外面淅淅沥沥,屋内滴滴答答,岑寂的空巢里也似乎增添了几分并不和谐的音乐。开门进屋,就有一股不大好闻的气味。
老屋老了,有如风烛残年的老人,还能支撑多少时日?
房屋是家的载体。房屋没有了,家还存在么?
房前院坝边的树也老了!
七十年代中期,我在房前嫁接了五六棵“海子梨”。在十多二十年的盛果时期,每年产梨应该有几百上千斤吧。除了满足口腹之欲外,还拿到市场出售,对一家人的生活也小有帮补。历经岁月的淘洗,梨树最后只剩下了两棵。其中一棵,几年前就已枝叶全无,只余下一丈多高的干枯了的树桩,默默地挺立在风中雨中;还有一棵,倒也还枝繁叶茂,每年照样子的开花结果。可结出的果实,不到成熟就陆续掉落,一地狼藉。偶有几个勉强支撑到成熟季节,但果子表面尽是蜜蜂蜇过的疤痕,又硬又酸又涩,不能下咽。
前些年,一家人相聚于树下时,家人们提出把树砍了,我却舍不得。留着吧,毕竟它曾经对一家人的生活作出过贡献。让它与老屋相伴,也相伴着渐渐老去的我的人生。
留着它,也为老屋留下一道风景,可以欣赏一年四季大自然的变幻:春天,雪白的花朵满树绽放,使人愉悦,令人清新,让人感受到春的活力;夏天,那些不成熟的果子落于树下。每次刚回到家,我首先就得操起扫帚,将地面打理干净。虽耽误了一点点时间,但能体会到农村居家过日子的感觉。同时,能在自己一手一脚建起的房屋里洒扫庭除,也是一种心灵的慰藉;秋天,看着绿叶逐渐变黄,变红,满树斑斓,也能体味大千世界的多姿多彩;冬天,树叶掉光了,枝桠秃秃,尽显了冬的严峻,自然界的肃杀。面对世事的沧桑变化,心里似乎又有新的感悟……
家老了,树老了,人也老了!
岁月如白驹过隙。不经意之间,就早已过了“古稀"之年。前几天,子女们为我过了生日。哈哈!不自觉的又长了一岁。
70多年前的仲秋季节,我的生命就在这里诞生。那时这里是一栋“七个头”的三间低矮的茅草屋,房屋周围半人高的片石响墙上是包谷杆围着的破篱笆。房顶上的茅草也是好些年没有更换了,长满了霉菌和青苔。我与年迈的祖母相依为命,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度过了我并不快乐的童年。
后来祖母逝去了。因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的命运发生了转折,远离了家乡。在七八年的时间里,经历过了一场全国范围的大风大雨。最后,命运之船又把我载回到我生命的原点。
这已是1968年底,我以“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身份,回到了老家。原先的茅草屋早已不存,百年的屋基上长满了杂草和稀疏的庄稼。在家乡寨邻和亲戚们的帮助下,我在这里建起了一栋也是“七个头”的三间小屋。虽是瓦面,但房上仅有的3000块瓦片,还是从附近的阿戛生产队赊来的;屋顶还未盖满,大半漏着椽皮。我又凭一己之力,在当年胡承志先生发现“贵州龙”的名叫“浪雾”的小山坡上,一锄一鏨,开采出薄薄的石板,一挑一挑运回家中,盖上房顶。房屋盖好了,我又是一挑一挑,从两三里外生产队的包谷地里,挑来包谷杆,把房屋周围扎起了篱笆墙。一个崭新的窝巢建起来了。我终于有了一个家,有了一个能遮风避雨的栖身之地。我在此结了婚。我的几个子女都是出生在这个包谷杆篱笆旁。
过了几年,包谷杆篱笆换成了片石墙。在改革开放基本温饱以后,八十年代与九十年代相交时,一家人又节衣缩食,省吃俭用,将瓦面房屋推倒,把篱笆墙拆除,将房屋改建成了钢筋水泥平房。在正房两侧,又利用拆下的旧房材料建起了厢房。
在农村,除了有饭吃,有衣穿,还要有一栋勉强“像样”的房屋,才不被人讥笑,才算活成个“人样”。在那个年代,像这样“一正两耳"的居所,也算得上是“有模有样”,跟上了时代发展的脚步。一家人也从此减少了一点自卑,增加了一些自信。
为建房,一家人操了多少心,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又历经了几多磨难,几多坎坷,房屋建好了,住在自己的屋子里,又笑醒过多少回?
想当时,一家人的生活真的是充满了山村农家的情趣。推开朝门,就听到了牛叫猪叫鸡鹅叫,小黑狗也甩着尾巴迎面扑来。那是一幅多么温馨的画面!
时间又过去了十多年。子女们长大了,有如离巢的雀鸟,飞出了山村,到更广阔的天地里去寻找他们全新的生活。他们有了自己的事业,也各自建起了他们的家。而这里,营盘山脚,绿荫塘畔,贵州龙的故乡,他们曾经充满了欢乐的家,他们的衣胞之地,除了逢年过节的匆匆一聚,当年种种只存留在他们的记忆里,存留在他们偶尔的话语中。原先那些欢快温馨的情景,已成梦里的追忆。
虽是农村,这些年也没有了土地。于是,老妻也离开了居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屋,结束了我们之间长期两地分居的生活,来到了小城里。好在,退休后的我在这里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居所。
原来的家,虽然已成空巢,但却又裂变成了好几个家;当年那个百年屋基上的我一人,如今却已增加了十数人。
“小人怀土,小草恋山”。老家,老家的房屋,在将来的某个时候,有可能消失,不复存在。但老家不在了,更好新家还在,巍巍营盘山还在,千年不涸的绿荫塘还在,两亿多年前的“贵州龙”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