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家里有七堡十三村,里中有个颉头村,颉头村有个冢疙瘩。
冢疙瘩形似一个大馒头,丘高约八丈,底径六十多米,孤零零矗立在沃野之中。村人围丘耕种,每年夏秋两料收了,都要去丘上撒些秕谷给鸦鹊啄食。渐渐地,鸦鹊越聚越多,鸣声舔噪,声闻于天。丘上亦长出些庄稼树木来,远远望去,像是一个秃子突然长出了头发。但到了秋冬,草木凋零,冢疙瘩就又成了秃子的模样。
丘上的庄稼,村人绝不会私自收割。这是和五丈原的和尚约定了的,送给诸葛庙里的奉秩。和尚们清苦,收了冢疙瘩上的庄稼,庙里一年的生活就有了保障。若遭了年馑,便去化缘,齐家里七堡十三村,人人乐于施舍,这一方平安全靠诸葛爷庇护呢。
一个人只是齐家里的一粒米。打我记事起,齐家里已叫做蜀仓人民公社,我十三岁就成了社员,一年四季围着冢疙瘩转圈圈,春耕、夏忙、秋收、冬藏。我爷念过私塾,偶尔会说起齐家里人当年如何勇敢,如何晴耕雨读,我便以为祖上出过进士武举,但他却说齐家里净出些“生坯子”。生坯子是骂人的话。关中男人秉性刚直,说话声大;言语直接,不会绕弯子,往往给人一种生冷憎倔的印象。其实,关中汉子心地纯朴,不会使瞎心眼儿。真惹毛了,性格不善容忍,一言不合就用拳头弄。里中,颉头村和金台村相邻,连畔种地,常年因为地界引发纷争。两村人皆姓赵,却同姓不同族。每年五丈原庙会耍社火,颉头村人扮演个剧目《过五关》,要是给金台村提前晓得了,第二天就会扮演个《走麦城》,给对方难堪。两队社火一旦狭路上相逢,便各不相让,干柴烈火给秋风刮燃了,两村人立马大打出手。
据说这仇自光绪年间起,结了有上百年。冢疙瘩周边六十亩平地,地势开阔,人群易于集中和分散。两村人就约好了,每隔三年互下战书,就在“六十亩地里撑明杖”。
两村虽说结了仇,进的却是同一家祠堂。齐家里的“赵氏祠堂”南北朝向,南院盖有两座大房,中间东西盖两座厦房,北院筑了长五十米,宽十米的围墙。前院大房中间是大门过道,旁边两间,一间做门房;另一间是仓房,里面储备有香和蜡烛,还有麻花、馓子、馒头等食物。后院三间堂庭为议事厅,构造与前院大房有所不同,多了一檩,叫做四檩三椽。靠北立了两个明柱,这样多出一檩的地方,屋内就深了五尺,此间就作为祖先尊位的安放处。五尺间角墙上开有一道暗门与北院相通。前院大门的门楣上,嵌了砖雕的“赵氏祠堂”四个字,蚕头燕尾,用的宝石蓝颜色。宝石蓝和四边刻的云纹相映衬,十分地醒目辉煌。东西墙头上写“顶天立地”和“继往开来”八个大字,亦是祖先的箴言。南院两座大房的屋脊,全部立着脊兽,颈项朝天上望。
祠堂的北院不许外姓人踏入,其实是个土围子,青年后生练武的地方。院内摆的有大刀、长矛、剑、戟、流星锤、九节鞭、五尺棍等冷兵器。齐家里后生擅长使五尺棍,那棍是秦岭里的樑子木做的,柔韧性好,结实耐用;安上铁锄,又是一把好锄头。赵家人尊赵匡胤为先祖,秘传有一套棍术,任何冷兵器在五尺棍下就都拜了下风。赵家子弟又有一股拼命三郎的蛮精神,故而就被外乡人称为“生坯子”。生坯子不光身上有功夫,里中还有个大财东罩着,人称“背篓爷”。他经常对子弟说:“出门在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也不要怕惹事儿,惹下事了有爷一背篓背”。还说:“牛不抵牛是怂牛”。
我爷十三岁那一年,颉头村和金台村械斗,出了大事。先是,颉头村下了战书,邀约“六十亩地里撑明杖”,金台村岂能示弱。两村鸣锣击鼓,召集各村后生纷纷到六十亩地聚拢。双方拿了锄头、五尺棍和大刀长矛对阵,彼此怒视对方,但是没有一家愿意先动手。就在这节骨眼上,一条狗突然从颉头村窜出,朝金台村跑去。几个颉头人去撵狗,金台人误以为是去抄他们的后路,便一拥而上,双方扭打成了一团。混战中,金台村的赵虎娃手提大刀,冲入颉头村队伍,白刃刃舞得雪花一般。不料对方撑起五尺棍,借着棍的韧劲,一个前空翻跃到虎娃身后,朝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一记闷棍。虎娃向前一扑,倒地不起。双方一看出了人命,立即停止混战。往年打斗,两村只要有人受了皮外伤,就都咋咋呼呼收兵回营。这回出了大事,金台人便骂颉头人是畜生,颉头人据理争辩。这一棍出手实在过狠,但究竟是谁打的,县衙也拿不出证据捕捉行凶者,便叫先埋了人再说,金台村的人不依。最后,还是“背篓爷”出面,一背篓背了的。他在赵氏祠堂里给两村族长发了话:“羞先人哩!齐家里七堡十三村,净出些个生坯子......”颉头村自知理亏,给虎娃买了副桐木棺材下葬,背篓爷私底下又给了金台村二十个银元,事情才放下。
世事渐渐变了,齐家里走马灯一般过兵。先是白狼过境,土匪祸乡。各村组织“生坯子”,成立了护村队,相互支援,土匪不敢来犯。再后来,齐家里遭了年馑,七堡十三村的人挑野菜度日,财东家在祠堂设粥厂救济,栖栖遑遑度过了难关。
1949年新中国成立,乡人的觉悟有了很大的提高。村与村之间的仇恨渐渐淡化了,人们开始互相谦让,主动和好,有些人还通婚走亲戚,走成了一家人。六十亩地里“撑明杖”的事,就成了一个遥远的传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