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瞥，我再次看见了他。他穿着一身运动服，背着一个双肩包，耳机从脖子上垂下来。他仿佛不经意靠在教室走廊外的柱子上，装作无意似的目光不时从透着阳光的窗户里落进来。我刚讲完《桃花源记》里的虚词，离下课还有十分钟，便让底下的学生们做课后练习。
他叫李熙，是我曾经的学生。他那个时候个子矮矮的，性格腼腆，不仅仅是不爱与人交际了，甚至是有些怯于和人交谈。我偶尔从一次周记里看到他写自己的家庭。他生于一个单亲家庭，是由父亲带大的。本来父亲对他很好，但后面渐渐地沉迷烟酒，执着得把自己培养成了一个无赖。我试着与这个孩子交流，没想到我刚靠近他一步，他就后退一步，直退到墙角，把自己缩成一团。从那以后，我就留意起了他。
下课铃响了，教室里的学生一窝蜂往食堂里冲。我走出教室，向他走去。他看到我走来，立刻挺直了身体，开朗地笑了：“王老师，您还记得我吗？”
我笑着点点头，问他吃过午饭没，要不要一起去教工食堂。他说他吃过了，不愿来。我只好让他去我办公室等着。我一边吃饭，一边想着李熙。这个男孩子心思很细腻，有几分姑娘的纤细。我作为他的语文老师，最能了解他的地方是他的作文。他不像一些孩子，作文只是完成任务，看不出内容；也不是那些写作文套模板的孩子，这段那段写什么都被安排的头头是道，失了性格。他并不是，他的文字和他的内心一样细腻敏感，玻璃似的，透明，仿佛一碰就碎了。他写的内容很杂，有时是自然风光，有时是走过的一段路，或者有时天马行空的狂想。我曾经很懊恼为什么那么久在注意到他。我忽然暗道不好，竟然忘记告诉李熙办公室在哪。虽然十年过去，我的办公室没变，但他未必知道，甚至未必记得。我赶紧放好餐盘，匆匆往回赶。
李熙正站在我办公室门口，看到我来了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我忙道：“不好意思，办公室没人在就锁了，也没提前告诉你。”他跟在我身后进来了，我倒了杯水给他，顺口问道：“现在大学了吧？学的什么专业啊？”
“嗯。大二了，学了传媒，”他说着，“我刚设计完微电影，学校让我做的。回去的路上经过这里，想来看看老师——幸好门卫还能让我进啊。”他的手指不断摸索着杯口，不时晃动杯子里的水。
“其实我来吧……就想说个谢谢。”
我有点奇了。
“王老师您还记得，以前有个作文大赛吗？你让我参加来着，分为初赛和复赛。我过了初赛，但复赛要去北京当场写。我爸不让我去，说反正也得不了奖，浪费这个钱做什么？”
“记得啊，你那次作文写的很不错，试都不试就放弃太可惜了。”我说着，其实记忆有些模糊。这是好几年前的一场征文大赛，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就不办了。他的父亲嫌弃要花住宿钱和来回路费，一通电话打给我说不要他儿子去，也没时间陪他去。我隐隐约约能回忆起他父亲在电话里混乱的语气，甚至能想到酒后通红的脸、扑面而来的酒气和到处乱溅的唾沫星子。
“老师你当时一把拉住我，说‘车费房费我给你出，我陪你去！’我听了眼泪差点都要掉出来，然后你给我一个超大的拥抱——这话听得可能有些怪，但我那个时候觉得你身上有母亲的味道。我不知道母亲是什么一个形象，但是觉得就该是这样。”
我听得眼眶忽然一热，一时哽咽，只能怔怔地看着他。他也似乎怕我尴尬，赶紧往下说：“哎！也都过去了啊。虽然最后我只拿了一个三等奖，但我发现了自己以后的方向。我忽然就觉得我应该慢慢努力，慢慢让自己变得更好，不辜负您的拥抱。我现在在大学里拍微电影就是不停和人沟通，不停遇到麻烦，时常也会很丧气，但一回头，万分感慨——我竟然也走了那么多路了，之后我还准备去剧组实习。”他说着便大声笑起来，然后站起来说：“午休也快开始了，老师你也得回班了吧。我就先走了吧，还想回去再设计一下拍的东西。”
我看了看手机，确实到该回班级管午自习了。我和他道别后，并着急走，出神地盯着他美丽的背影。这迎着光的影像似乎逐渐和那个豆芽菜一样的孩子的影子慢慢重叠、交融、冲撞，变成了一个自信又明亮的笑脸。
我后来特意上网想找找有没有他拍的微电影，还真看见了一个，讲的是一个破茧成蝶的故事，拍摄的手法已经非常熟练且富有个性。最后一幕是一个孩子，他打破了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