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 口
河口场,像一个做了特别整容后的故人
从发型、颜面、妆扮、肥瘦到气质
那些旧的词汇,已羞于驻扎:
土气,灰暗、拙朴,干瘦、粗野……
一系列新的词汇,新雪般落下:
新潮、靓丽、时尚、丰满、优雅……
陌生的店铺,陌生的街道,陌生的楼房,陌生的面孔……
我在陌生的气息里,左冲右突
后来,在一条空寂的旧巷子里找到了出口。
隔世的阳光,从遥远的过去赶来
那些沉没于光阴里的旧物景,鱼儿一般浮出
商店敞口容器里的白花花的盐巴
是色调单纯的日子里最炫目的白
油腻粗陋的榨油坊,散发出的浓香
覆盖住了乡村岁月里所有的艰涩
刚出笼的黄澄澄的全麦大馒头,冒出的
腾腾热气喂饱了饥饿的巷子
小贩一路叫卖酸酸甜甜的冰糖葫芦
是童年舌尖上最幸福的味道
手拈旱烟袋吞云吐雾的老汉,倚坐墙角
神态安详如佛
小人书摊前,大人、孩子手中捧读着一段悠然慢时光
巷子深处,铁匠铺里的叮叮当当声,像经由梦里飘出
那个一身粗布还打着补丁却一脸嘻笑的小男孩
正从巷子尽头,向我一路跑来,和我相认……
老 屋
老屋,是一个活着的动词。
一直在喊我的乳名
从梦里喊到与我劈面重逢,还在喊
担心我听不到方向,您便始终站在原地
和童年站在一起:站成了今生,我心头拔不掉的痛
我回来了——
我用含泪的目光,为您熨平光阴堆叠的疮痍
您只用一声乳名,就为我拂落半生的风尘。
我轻轻打开了您,您也打开了我
我们彼此像两条失散已久的河,流过尘世
百折千回,终又交汇于一个平凡而闪光的时间点
走进去,走回母亲的受难日:四十三年前那个黄昏
从黄土下重新起身的母亲,在床上用挣扎和呼喊
将她身上的一坨骨肉,通过湿漉漉的产道排出
窗外,夕阳如血。人间用庄严而隆重的仪式
迎接了我——老屋的表情,也庄严而隆重……
土 地
从远方吹来的风,在空旷的土地上,像在捡拾着
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捡拾
我的目光,一次次,被一丛丛野草的箭簇刺疼
曾经的诸如瓜果累累、五谷丰登的盛大名词
在这片土地上,似已转换为荒凉、寂寥、没落……
一大串瘦瘦的形容词
一轮夕阳,投下的余晖
刚好关照了那边几小块地头
几个老农渐渐佝偻的影子
我看得有些不忍,一转身
拐过一道山坡,一大片平整的土地上
几个年轻人,正忙着与机器共舞
那洒落的夕晖,刚好又烘托了
一首意境恢宏的诗
夕阳,慢慢滑向西山和过去
明朝,它又会以更加灿烂的目光
关怀这片绽放新绿的古老土地……
老院子
我在一个越来越扩大了的空面前
因惊悸而噤声:老院子
像一本被抛置于时间荒野的旧书,罕有人阅读
寂寞的光阴一点点把它蛀空
炊烟,人影,鸡鸣犬吠
笑闹声
以及原有的饱满而富有温度的生活故事情节
都渐渐缺损,直至消失。
我努力把宏大的伤感,控制在小小的眼眶里
然后,像一粒找不准靶心的子弹
在空寂中,盲目地飞啊飞
一棵幸存于老院子一隅的老黄桷树
用它依然丰满的实,将我截住。
我囫囵射进去,进入童年--
好大一群小伙伴,与我重逢
我们在黄桷树上,爬上爬下
将快乐,高高挂上树梢头
用口哨声和笑闹声,把院子填满……